临上学的那会儿,我在家收拾东西,准备上学的必备品。在整理杂物的同时,我翻到了被我搁置在床底的大型纸箱。
那种涌动的情绪一下子将我包围——纸箱就像一大盒记忆存储器,把我和魏楮堂的这些年来的记忆逐一搜罗,保存。
小到魏楮堂过节给我的利是封、买奶茶附赠的塑料小猪,魏楮堂专题采访杂志,大到魏楮堂每个节日都会跟我互赠的字画——魏楮堂的送我的字从来不写“前程似锦”,不写“万事胜意”,他写东篱黄昏,写节日佳景,写高山流水。
十几平的拥挤的房间,几乎随时都会被紧凑摆放的物品绊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的囤积欲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夹缝生存,但我就是下意识地把所以关于他的东西都攒起来,藏起来,那于我而言,似乎已经成了我生命习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魏楮堂来我家接我的那一天,他依旧彬彬有礼地来敲我的房门。我打开门的一刻,魏楮堂衣着休闲,插着兜出现在我的门口。
他带着笑意,喊我招招。
那种时空交错的不真实感侵袭着我,我微微仰望着他,“哥。”
魏楮堂表情轻佻,“快一个多月没见了,有没有想哥哥?”
我没正面回答,“隔几天就打个视频,怎么能算一个多月没见?”
“那怎么能一样呢?”魏楮堂打趣完我,忽然抬手,掰直了我的肩膀,“别动。”
他板直了手比了一下我的身高,我们的距离拉得很近,我估算着距离,感觉我一仰头,我的鼻尖就能触及他的下巴。
“小孩儿,又长高了啊。”他说,“不错,要继续努力哦。”
本来是句很简单的激励的话语,而我却从他的戏谑的表情里看出了调侃的意味。
我知道他是在调侃我还没长过他,我顿时不服气,“会长过你的。”
“噢?那我拭目以待。”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日用品不算多,可以算得上是极简,但出于住宿考虑,许琦素还是塞了一堆衣服和被子给我。最后收拾出来还是有点多。
“妈,现在还是夏天,被子不用带这么多床吧。”
许琦素没松口,她说学校通告说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空调,晚上睡觉肯定用得着。
我推脱不过,说行吧。
我暂时搬去魏楮堂的江心岛上的家,路上仰头就可以看见城市著名地标。这栋房子雅致中透着华贵,古朴中透着辉煌,中式和英式的繁复花纹交叠缠绕,烙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内里家具半新不旧,似乎蒙上了浅浅的一层尘垢般的东西,也不知道蒙的是尘,还是岁月。
一踏入他的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侵扰着我,那种朦胧的记忆片段零碎又迷糊,我也说不清,道不明。
“你小时候来过,记得吗?”
“……有点印象。”
魏楮堂从他的雕花鞋柜里拆出一双灰色的全新拖鞋,递给我,“家里的装饰跟十年前差不多,你当年写的字没准还在。”
“哥……”我接过拖鞋,品味了一下他这句话,“我猜你是想说,我十年前的乱涂乱画还在你家?”
魏楮堂笑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语气却像是得逞了的感觉,“我可没说啊。”
我朝他撇撇嘴,转而问他我的东西要放哪。
我以为魏楮堂家至少会有个保姆管家什么之类的,但意料之外,并没有。他亲力亲为地帮我把行李搬到二楼,打开二楼小型客厅旁的一间客房,说这是我的房间。我和魏楮堂的房间隔了一间房的距离。
和魏楮堂共处的这几天里,我觉得他的生活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他的家平常一个人影都不见,家政阿姨只有魏楮堂给她打电话预约好时间,她才会按时来,她来就只用干两件事:做饭和打扫卫生。
也就是说,吃完饭魏楮堂要自己洗碗,洗衣机洗完的衣服他要自己晾,后花园里的那些成堆的半蔫不蔫的花丛他要自己打理……当然,我自觉自己也不能白吃白住,所以这些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某次很诚恳地跟他说:“我觉得你的生活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
“……好几个佣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魏楮堂似乎被气笑了,“我还没残。”
“你怎么学会洗碗了?”
“家里有洗碗机,冲一下搁里面就行了。”
我转而问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会觉得很空吗?
他默了一会儿,说还好,习惯了。
***
新生报道那天我没碰到谢言,后来因为要开学军训,许琦素为了我准备东西忙前忙后,我为了委婉地推脱她给我准备的东西也忙前忙后,也忘了联系他。
直到后来谢言联系我,我才知道他在我楼上的9班,我在3班,他下个楼梯我们就能遇见,不算远。
之前答应给他写的字一直没时间给他,正式上课的那天,我挑了大课间的时间去找他。谢言的位置在第一组中间,靠窗,他转个头我就能跟他对接上。我跟他打了声招呼,把卷轴给他。
他似乎有点吃惊,反应过来才笑着朝我道谢,“我差点以为你忘了呢。”
“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不至于这么健忘。”
他眉眼一弯,连说是是是。
我跟他扯了些有的没的,然后环顾了他们班一眼,转而问他:“怎么样?在班上有遇见熟人吗?”
他的笑容敛了些许,但显得他更为放松,“没有,除了你以外没碰见其他熟人,也没碰见脸熟的。”
透过他放松的眉眼,我似乎能够大胆地猜测——我猜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愉悦的。
“那就好。”
“嗯。”
谢言的同桌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很疑惑的抬眼看了我们俩一眼,满脸不解,谢言也看见了,可他反倒开朗地小笑出声。
是这样,那就好。
***
我以为我的高中生活会很平淡的,起码不大会遇见特别让我感兴趣的人,但孟晚平是个例外。
孟晚平,语文组科头,也是我班主任,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粤语讲得流利又标准,跟我小时候坐在收音机旁,听讲古先生用本地话讲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声音几乎同出一辙。
不过他的普通话也让人听着很舒服。他讲课的声音抑扬顿挫,富有激情,洪亮又中气。人年俞五十,平易可亲,风趣幽默,对教学的热情仍不减,很多人都夸他,把语文给讲活了。
孟晚平平常逛学校田径场外的那一圈柏油校道,腰间挎着收音机,里面放着粤剧。他上课的时候也喜欢哼几句,听不太懂,但觉得有意思。
他也很有个人特色,学校里,跟他一般年纪的老师都喜欢穿西装,可也都知道,男人中年发福,便一发不可收拾,挺着个啤酒肚,却穿着西装束着裤腰,肚子都藏无可藏,跟怀胎六月的女老师几乎没有区别。
但他不一样,比起西装他更爱唐装,我忽然觉得他跟季承文一定很有话题。
不过也跟季承文不一样,要是说季老头穿唐装是为了情趣和审美,那么孟晚平的舒适和实用目的可能会多一些。
也有学生问过他为什么爱唐装,他毫不忌讳,摸着圆鼓的肚皮说,“嘿,穿唐装宽松,舒服,而且还可以遮一下我的肚皮。”
学生们大笑。
那时老孟大手一挥,“去去去,笑什么笑,这肚子装得是我的墨水,那什么,我知道自己满肚子经文墨水,但我还是很谦虚的,该遮的时候还是该遮下的。”
岭南天气酷热,有时候课室开空调也不大顶用,他就喜欢拿着把折叠扇扇风。有时讲课讲得激情处,他就喜欢一震折扇,边扇风边讲课,活像个说书先生。
明黄的折扇,上面用江湖体龙飞凤舞地写着“厚德载物”几个大字,落款是个红章,背面是满面的经文,字不是很规范,但很有意趣。
老孟那天把我叫进办公室,不为什么,就为帮我讲作文。严格来说是篇征文,主题是“讲‘情’”,以“情”为题,写篇记叙文或散文。
我其实很害怕写叙事讲情类的文章,因为我知道自己感情的匮乏,所以刚拿到这篇题目的时候,我几乎无话可讲,甚至无字可写。也只能暗自庆幸本地高考侧重议论文,而非记叙抒情文。
孟晚平也算个小老头,但眼睛仍炯炯有神。他扶着他的半框眼镜,跟我扯了些有的没的,然后震手抖开我的作文纸,手指指向我的文章,“吟招啊,你知道你跟班上的男生写的作文区别在哪吗?他们写的作文很‘硬’,语言也很一般,但你跟他们不一样,语言表达能力很不错,用词造句也能看出来你的语文功底。”
“但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吗?”
我摇头。
孟晚平看着我,老者的眼睛似乎永远都能看到很多东西,“你的文字里没有‘情’。”
“它就像只是一个摆在橱窗里的精品玩具,很华丽,很精致,但它却很冷漠,让人觉得……觉得它充满了欺骗性,哪怕你的故事再真,用词再优美,却也不能真正打动人。”
我点头说知道。
我自小就明白语言文字里的欺骗性——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写父爱,写作前进行小组讨论的时候,我的邻桌深情地向我阐述她的父亲是如何早起贪黑,被残酷生活压弯了脊梁,瘦削了脸颊,只为让她过的更好的,她说的时候眼眶通红,写作的时候滴下的一圈圈眼泪濡湿了作文方格纸。
我没看她的文章,但我透过她的眼泪,直观地感觉到她的“父爱”写得很真情实感。
我短篇小说般的诗画童年里虽然模糊了“父亲”这一页记忆,但我依旧有话可写。在那篇文章里,我编造故事,铺陈辞藻,修饰文词,再夹带些微不足道但又很必要的虚假细节描写,以及带有升华色彩的议论总结。
最后,我解构重组的文章在县级征文比赛里得了奖,而我的邻桌的文章,被老师评了个大部分人都拿得到的“优”。
但我知道这样子并不能长远,因为这骗不了所有人。
孟晚平看着我,我竟然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点名为可惜的色彩,真不是我自夸,而是他的眼神实是太像我小时候看的古装影视剧里,明主惜英才的眼神。
他转而问我:“经历过亲情和友情吗?”
我想到了许琦素和谢言、郭瑞齐他们,然后说有。
他问我:“那爱情呢?”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没有,万分笃定的样子。
但我却又觉得我这个回答似乎太过轻率,我反倒很认真地想起了这个问题。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呼之欲出到头来却无言的感觉,就……就像明明构思好了一篇文章,但写了上一段却忘了下一段,不得不空出一大段的那种焦灼感。
孟老之后又说了些关于人情世故里的“情”……左右他没跟我讲什么晦涩的理论和肉麻的鸡汤,而是针对性地推荐了几本亦舒和张爱玲的书,叫我有空可以多看看,但我的疑惑感却挥之不去,没怎么用心听他的讲话。
后来我被他钦点,当了个课代表,平常搬作业过去给他的时候,时不时就被他拉着讲话,其实我挺喜欢跟长者聊天的,特别是知识渊博且健谈的长者,因为他们可以一个人揽下一整个话篮子,我只要时不时地点头以表认可就可以了,不用总是费劲地想着该怎么接话才不显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