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楮堂进去后,不一会儿,我妈她们就带着警方赶来了,他们人手一个手电筒,照得整个稀木林亮如白昼。
人多力量大,我跟在警察身后,很快就找到了魏楮堂,却见他站在方晓晓身后,静默如磐石。
我遥遥地唤了他,见他没反应,我便上前扯了扯他的衣摆。
往魏楮堂凝望的方向望去,方知苏安静地瘫坐在血泊里,刀刃扎上了她的胸膛,她的断腕露出狰狞的切口,手腕无力地垂下,伤口很不整齐,可能是被锐器划了不下三刀,隐约能看见骨头。
还没等我询问,一阵微风划过我的面颊,一个高大的身影掩挡住我的视线——魏楮堂忽然伸手掩住了我的眼。
虽然那也是徒劳,我已经看见了。
“乖,别看。”
魏楮堂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和叹息,“别看,好不好。”
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他的衣衿泛着股深沉但又不过分浓郁的味道,像某种香薰,让人心安。
我把那句“我不怕”咽回了喉腔。
我又一次为他而妥协,“……好。”
跟随其后的警官打着高亮的手电筒穿入森林。黢黑的森林大亮,如昼。
一位警官朝我们走来,我被魏楮堂拉到一旁,护在身后。
这时候我又要当他的小孩儿。
魏楮堂似乎又端起了他的职业微笑,“警官,有什么吩咐?”
警官闻言就摆手道,“吩咐当然不敢,就是魏先生您作为第一见证人,可否配合一下调查,去市分局做个笔录?”
“当然。”
魏楮堂随跟着一位警官带路的,十分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腕,带着我走出了稀木林。
上车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见被警方带出来的方晓晓,两个警官一左右地盯着她,没有拷上手铐,我却觉得他们是在押着她。我这时才看见,她的四肢关节处都淌着半涸鲜血,像是被森林里的黑暗狠狠地绊倒了,摔了一个大趔趄。
***
我含着魏楮堂做笔录前偷塞给我的一块抹茶奶糖,倚在大厅门沿上,斜望着无边的苍穹。
我又一次在公安大厅里见到这座城市的傍晚。但其实也都是残日西斜,浓云蓝调,明月初现。哪里都可以,哪里都一样。
我用舌尖把奶糖挪到了腮边,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似乎也并没什么不同。
跟许琦素和祁雪茹她们不一样,魏楮堂与方家母女牵连甚微,他很快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他边点头边跟警官说着些“有什么信息定会尽力给警方提供”的话,边朝我快步走来。
他在我面前驻足,小声问我饿了没。
“还好,不太饿。”我说,“许琦素她们还要很久吗?”
“不清楚,但大概率是的。”
“那……晓晓呢?她还好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魏楮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像要把我望进他的眼底一样。
他抬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说警察在问她问题。
***
门口进来了几位警官,为首的那位张警官脚步生风,一看便是位雷厉风行的人。他身旁的一位下属语速飞快地朝他汇报着工作。
张警官忽的顿下脚步,“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
“是的,而且据那位小卖部店主的汇报,方晓晓大概在6点34分的时候向她问过路……噢,店主说她那时正在修闹钟,所以时间才那么精确。也就是说她起码比警方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那片树林。”
张警官疑问道:“从我们警方进小树林开始算起,发现死者也需要35分钟左右……那时候天已经偏暗,方晓晓没有照明物,没有手机,她是怎么发现死者的?而且她如果只是单纯地去找她的母亲,途中她路过这么多户人家,这么多家店铺,她为什么不直接借手机报警?”
下属语气转为试探:“您的意思是……是她?可是她还这么小,而且也没有明确的动机……”
“不排除这种可能而已。”张警官瞥了他一眼,像是告诉他还是得慎言,“法医鉴定出来了吗?”
“噢,在这儿。”下属揩了一把汗,说,“伤口有两处,虽然心脏那一刀八成是致命伤,当然,为了以防其他情况的出现,法医还在进一步检查。现场初次得出的死亡时间大致是在……”
下属警官像是终于发现了我们的存在,顿时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魏楮堂从大门旁的角落里跨出一步,朝他们点头致意,张警官也顺势瞥了我一眼,转头对他的下属低声说了句:“进去再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下意识地为方晓晓进行辩驳,“方知苏是自杀的。”
魏楮堂偏头看着我,面色平静,但又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像之前一样,等着我的后话。
我承认我又一次鲁莽了,我这种自发、鲁莽的论断不应该总是对人托盘而出的,太像过剩的自我意识的流露。
祸从口出,我又一次囫囵地回答,“她胸口上的刀的角度。”
我看向他,眼神无辜,“以及……直觉。”
他点点头。
***
我其实见过逝者的尸首。
好几年前的夜晚,那会儿我大概九岁,我照常去倒垃圾,有位妇女一面慌忙地离开垃圾堆,嘴里一面小声念叨着“晦气”等字眼。我走过去把垃圾投进垃圾桶,顺便瞟了一眼垃圾桶旁堆满黑色垃圾袋的角落——一只惨白的手和半边脸暴露在灿白的路灯下。
我敢肯定前面倒垃圾的人一定都看见了,但没人言语,没人报警。
或许是怕审讯,或许是怕报复,或许是怕逼.供……但这些都不重要,我扔掉了垃圾,依旧若无其事地上了楼。
我以为至少第二天便会有人发现,但依旧是我失策,并没有。
几天后的假期,我从图书馆完借书回家,偶然路过了那条垃圾巷,一股燥热的风席卷着霉腐的气味,路人匆匆地掩着嘴鼻离开。跟普通的垃圾发酵的味道不一样。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尸腐。
我顿下了脚步,生硬地转换了方向,转头拐进了隔壁小卖部,向阿姨要了包食盐。
“小朋友,一块五一包。”
我特意在一堆散钱中,挑了那张唯一且不好找的50块钱给她,略带歉意道:“抱歉,没散钱了。”
她笑着说:“诶,没事没事,四十多块阿姨还是能找得出来的。”
在她苦苦找零钱之际,我顺嘴夸了一句,“阿姨,你这店铺真干净,可算是这里唯一的一片净土了。”
店主阿姨听了立马笑得眼睛都没了,“是吧,我天天都打扫嘞,这里的店就数我的最干净。”
我状似不经意地朝门外偏了下头,浅嗅了一下,皱着眉问:“阿姨,这外面的垃圾桶好几天没人来清了吧,这味道都熏到店里了。”
“是吗?”她停下了找钱的动作,表示疑惑,跨出一步,探着脑袋向外瞅了一眼那条垃圾巷,立马皱起眉,“哎呦,真的是,之前我已经向房东反映过了,可干净了一段时间就又这副鬼样了。”
我状似恍悟,“这样。”
“说实话,我一般都不去那边倒垃圾的。小朋友,你是也住这的吧,阿姨好心告诉你,那边的垃圾巷你还是少点去,平常有很多不三不四地人扎堆在那儿的……”
她终于把钱找好递给我,我朝她道谢,她笑着拍拍手,翻出手机,自语道:“不行,还得去打个电话,到时候熏得没人敢过来,影响我们这些老百姓做生意养家糊口可得了……”
我微微地朝她笑了一下,也不知她有没有看见。
而后我自若放下手中的提袋,坐在小卖部门口旁的长椅上看书。
我的余光看着垃圾回收站的人员驭着庞大的大货车挤进着窄小的小巷。看着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又看着穿着特警服的人员出现在巷口,在小巷外拉满橙黄的警戒线,围观群众怯怕却又八卦。
残阳下,人群涌动,滚起阵阵尘埃,那位死者的尸体终于被完整地暴露在阳光下,纤尘在他的面上翻涌,他缓慢地氧化着,无休止地分解着。
从我这个角度,我能毫无阻碍地看清逝者平静的表情,如浅觉一般,我能看见他茄白面容上的尸斑、整齐却被沾了污垢的服装。
旁观者议论纷纷,嘴里半天吐不出来一句因果缘由,却又满嘴的谋杀陷害。
可有那么一瞬,我竟然无比地笃定——他必定是自杀的。
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就宛若初学者终于顿悟了那嚼咬了多年的晦涩名词。那种通灵般的共鸣就如在我心底轻拨了一长发弦音,余音回绕,久久不绝——让我情感的寂静深潭里,泛起了不绝的涟漪。
平日里,我不太懂活人,但在此刻,我却懂了死人。
而我今天才真正明白,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我在方知苏和那位逝者身上,看到了一种同名为悲情的色彩。
这种色彩发端于遥远美好的梦想,被扼杀于咫尺残忍的现实。
又或者说,他们如同被阳光残忍暴晒后不断褪色的彩色相片,被灼烧得很安静,很无声,却又很壮烈。他们活得静止又缄默,他们不甘于命运,却又不能动弹,屡次臣服于命。
因为这世界,不可能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