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我与文字打交道已久,我的阅读没耗费掉太多时间。我压下心头的疑惑,按照魏楮堂摆放物品的习惯,把文件按原来的褶皱折好,把照片夹进去,塞回到他外套左下角的内衬口袋里。
然后快步走出去,跟周管家说魏总落了件外套,叫他给魏楮堂送过去。
当我准备把外套递给周管家时,大门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跟做了亏心事似的,我心头被激得一颤。
周管家笑说:“可能是魏先生回来拿他的外套了。我去开门。”
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外套快步跟上去,果然看见魏楮堂站在门口。
我下意识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把外套递给他说:“还知道回来拿外套?我还以为你要把它连带着一起送我了呢。”
他立即笑说:“你要喜欢,那下次带你去我家挑,你敢拿我就敢送。”
“我刚才摸了摸,觉得这件材质好。”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偏喜欢这件呢?”
他默了一会儿,笑着盯着我的眼睛看,一时间,他平日里的懒散逸荡一下就被他这个眼神掩了个干净。我开始后悔问这话了。
魏楮堂复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这件穿过了,下次洗干净给你带来,让你好好地睹物思人。”
我任由他摸了两下,神思游离,我应了他的话,说那好,然后把衣服递给他,“趁天还没完全黑,赶紧回去吧,晚了就赶上晚高峰了。”
“嗯,那我走了。”魏楮堂说,“礼物记得拆。”
我乖顺地点头,看着魏楮堂渐去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会儿晚风初临,惊得喷泉里的白天鹅打了个小颤,躬着身子扑腾了下羽翅。我转身回去,叫周管家处理掉魏楮堂带来的文件,顺便叫他把魏楮堂送我的礼物拿了过来。
我心不在焉地解开礼物袋,拆出了那对鹦鹉螺袖口,方形,宝蓝色,边缘有碎钻点缀。
我随手拿起一只,放在手里摩挲,捂热了,但我这会儿却没心思观赏这小玩意儿,看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回了丝绒盒子里,包好,顺手带上楼去了。我盯着那盒子良久,最终把它推进了储物柜里。
有的事情我是不敢多想的,就好像笼子里的芙蓉鸟不敢去怀疑它所依赖的饲养人一样,怀疑了,那便只有一条名为饿死的路。
我更愿意去相信,魏楮堂只是不愿回忆与提起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与创痛。
仅此而已,也只能这么想。
***
平常我的生物钟还是挺准的,加之我有手机调的固定闹钟,所以我机会每天都是六点起,想改也难改的那种。
而成人礼那天,周管家五点五十的时候打了个电话进来,提醒我起床,说有东西要提前准备。
我没有起床气,所以我很平静。
我很平静地起床,很平静地洗漱,很平静地感觉到心累。
少睡十分钟,困顿一整天,即是此理。
他一大早叫我起来梳洗打扮,找人替我做造型,弄得我都觉得自己不是要生日,而是要去赶通告。
他们先把我带去老宅,问候长辈。
我对那些有血缘但无情缘的长辈们没什么感觉,所以打了个照面就干坐在一旁。他们似乎对我也没什么感觉,所以也没人来打扰我,我觉得挺好。还让我有空给许琦素打了个电话,许琦素还安抚我说,以后再给我补个生日。
我怕麻烦她,说:“妈,我又不是小孩了,过不过都一样。”
许琦素郑重其事地说:“左右还是不一样的。”
我笑应了,说那我等着惊喜。
折腾到晚上,周管家说晚上的晚宴才是重头戏,还可能有媒体在门口拍照。
周管家尽职尽责地跟我说了一堆的注意事项,说我待会儿要在门口迎客,要给长辈敬酒……我只是应着。
终于等到开宴,满桌仪表堂堂的权势富贵,端着接受了上层礼节熏陶下天然又骄傲的笑面。我亦步亦趋地端着半分笑意,坐在沈老太的身旁,眼神遥遥地看向坐在对桌斜后方的魏楮堂。
不知是不是他有心避讳,我们难得地迟迟未对视。
我收回目光,一面应和着沈老太的官话,一面计算着这场宴会的结束时间。
“沈大少被沈董保护得真够好啊,这么一表人才的人,居然耗了快十八年才让我们有幸见到啊。”
看来沈家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起码让外界所有人都觉得,沈轩程是因为身份保密的原因而不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的,至少在表面上,他们都忘了我是在外流浪多年,才刚被接回家的沈轩程前妻之子。
“就是啊沈奶奶,这么好的一小伙儿,藏着掖着就不厚道了啊。”
沈老太笑得慈祥,语气诚恳,“轩程从小就疼他,舍不得他碰着一点儿。把他保护起来,不放出风声也是他的主意,他爱子心切,我老了,也就任由他操办了。”
我的面不改容地应和着。心里却觉得她的话就像抹了润滑剂的白瓷阶梯,而我站在上面,差点就要抑制不住地跌出笑来。
我从前一直以为,语言文字具有明晃晃的欺骗性。
而我现在才幡然醒悟。
拥有欺骗性的,是人。
餐前闲谈间,即上即食的餐品送上了每位客人的面前,第一道正餐被揭开,一只未经过处理的熟螃蟹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各种复杂但又看似很有必要的餐具被整齐有序地码布在每个人的餐盘旁。
餐具跟我的疑惑一样,越码越多。
“我记得吟招小时候最喜欢吃螃蟹了,各位可别怪我这个当叔叔的有私心,这道黄油蟹是我依着吟招来点的,就当简单地庆祝我侄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吧!”
闻声,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我对面的沈轩逸,看见他的嘴角高扬,眼角牵扯出沟壑般的鱼尾纹。
据说因为沈轩程住院,所以宴会全程都是由我这个好二叔操办的,想到这,我心下已经明白了□□。
我端起酒杯起身,笑说多谢二叔的精心准备。
各路权贵应和着,说着些说笑了,多亏沈总和沈大少才让我们有福气吃到这金贵的螃蟹之类的奉承话。
奢华的餐桌上看似气氛融融,但我深刻地知道,沈轩逸是有意为之的。
我把目光投向沈老太,意料之中,她没有任何的表示,依旧如一尊玉佛般挂着副祥和的微笑,冷漠又慈祥。坐在我对面的秦贤也默不作声,只是半底着头,嘴角含着笑。
“吟招,怎么还不动手?是不喜欢,还是时间隔得太久了,都忘了螃蟹要怎么吃了?”
“怎么会,没有的事。”
我学着众人的动作带上一次性黑色胶手套,余光观察着席间众人快速又熟惗的动作。
我转而看向那只螃蟹,轻轻揭开那个只处理了一半的螃蟹的背壳,看着这种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食物,一股无措的感觉再度漫上了我的肺腑。
我感觉自己似乎被无声地针对了,我不敢妄动,怕真如了沈轩逸的愿,怕让他看了个“北人食菱”的笑话。
在我茫然间,斜后方一声金属器具敲打玻璃的声音忽然穿过我的耳膜。
声音清脆,短暂,很快就被助兴的小提琴声掩盖,被众人所忽视。
但我却把目光锁定到源头。
是魏楮堂。
魏楮堂捕捉到我的眼睛,黑色胶手套勾勒出他骨节分明的指尖,如舞台上的丝绒幕布般,晃人眼。
他继而缓慢地拿起了餐具。
我顿时了然。
我偷瞄着魏楮堂的动作,观察着他所用餐具的顺序,亦步亦趋地模仿着他,就像我披上堂皇的人皮,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这里的所有人一样。
直至用餐结束,我都没让到沈轩逸看到好戏,那我也只能深表遗憾,毕竟黄油蟹的味道还算不错。
交际期间,秦贤忽而给我手中塞了瓶香槟,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成年了,要学会喝点酒了。”
“我不……”
“不会就学。”秦贤面上咧着笑,却用满是命令的语气说,“表情开心点,外面多的是媒体,被让人逮住把柄,否则你对沈轩程来说就没利用价值了。”
我淡淡地说:“那失去利用价值后果是什么呢?”
秦贤一冷笑:“你妈不是还没进沈家吗?她一个人在那破巷子里住,难免会碰到些不三不四的人。”
我吸了半口气,忍着,盯着她说:“所以?”
“你只要听从安排,别做些无意义的反抗,别再把这淌浑水搅得更浊。给我们点时间,也给你自己点耐心,等水里的杂质自然沉落,水自然就会清了。到时候,一切都能恢复‘正常’。”秦贤看似含蓄一笑,伸出她的手来,“好孩子,让你母亲我带你去跟长辈们挨个问个好。”
我面色稍霁,搭上她的手,她的手很滑,如滑腻的游蛇一般,让我感觉到一阵不适。
我下意识地开始比较,觉得许琦素跟她的不一样。许琦素的手背在冬天的时候会皲裂,手心在换季的时候会微微脱皮,在平常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掌心厚重但不算粗糙的纹路。
但不管怎样,许琦素的手都很漂亮,因为再粗糙破碎的美也是美,而且也是这双充满生活气息的手,给了我长久的真实感。
我意识回笼,声音从齿尖里挤出来:“好的……‘母亲’。”
舞池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了今晚的华尔兹,秦贤邀我跳舞,似乎有意扮演一个慈母的形象,碍于情面与碍于他们口中的媒体,我没有拒绝。
趁她与人攀谈交际的时候,我偷偷溜走了,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再次掐算着时间,计算着这场华丽又难熬的盛宴什么时候能让这群公子小姐们感到厌烦。
但各种我背诵过他们的名字、背景以及面部特征的人依旧敏锐地找到了我,来给我敬酒,红的、白的、淡黄的……彩色的酒精混杂起来,混成了浑浊的暗色,像这个浑浊又糟糕的夜晚。
我又送走了一波人,搁下了酒杯,找了个借口出去,然后仓皇地躲进了后院的树林里。
我靠在树干上兀自醒酒,踩踏草坪的窸窣声响起,越发靠近的脚步声使我警惕地支起身。
一道熟悉又随意的声音穿过寂静的黑夜,“宴会主人公中途离席——”
一个人影凑近到我的面前,“可是要被罚的啊。”
我看清是谁,顿时开颜笑了起来,“怎么?魏总被人罚过?”
“对啊。”魏楮堂靠近我,语气松散,却又莫名认真,“被罚跪了一个晚上呢。”
“真可怜。”我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只顾着朝他笑。
“小没良心的。”
“那给你个拥抱?”我张开手说,“以示安抚?”
“小孩儿。”魏楮堂反而跟我拉开了点距离,说,“醉傻了吗?外面多少蹲着些媒体,我们怎么一抱,要是被拍到了,你知道明日头条是什么吗?”
我抢答:“魏家正牌大少与沈家天降之子搂抱一团,疑似不合,大打出手。”
魏楮堂笑:“某集团魏总与沈某董事长之子宴会期间树林私会,疑似偷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