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宪英在船舱内,对水榭中的人物看得不甚清楚,但她辨认出哪个是李巽后,也不得不承认,冯夫人选女婿的眼光,也不算太差。
李巽在人群中身高卓越,举止端庄,看起来与周围人相谈甚欢,应当是个好相与的人。
闻宪英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远观其气度,料想也不会是个歪瓜裂枣的家伙。
再看闻宪婉的背影,果然呆呆的,头动也不动就朝着水榭那边,约莫是看痴了。
闻宪英暗笑,心中也算是落下一件事来。
“你在看什么?”
邵令慷突然问道,言语间揽住闻宪英的腰将她抱坐与自己的膝上。
“我在看未来的状元郎会是哪位。”
闻宪英的脸被邵令慷掰了过来,他追问道
“看这个做什么?”
“看看谁能有幸为殿下效劳。”
闻宪英的回答暧昧不清,但邵令慷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轻轻抚过闻宪英的脸,“别人我管不着,但你只能为我一人效劳。”
闻宪英轻轻“嗯”了一声,邵令慷佯怒,道:“嗯?什么意思?”
闻宪英为他突如其来的小肚鸡肠拼命忍住笑,正色道:“妾这一身已全然托付于殿下了。”
然后她伸手捂住了眼睛,“除了殿下,妾谁都不看。”
邵令慷拿下她捂眼睛的手,蜻蜓点水般在她眼睑上吻了吻,“狡猾。”
语含嗔怪,听来是说不出的得意。
此时船舱中只有他们二人,邵令慷的手又不老实地在闻宪英身上游弋,闻宪英偷偷翻了白眼,假装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要起身为他斟酒,不想邵令慷兴起,抱住闻宪英不放,行为更加放肆。
闻宪英躲避不得,只能半推半就,与他拉扯着。
正巧拖到了有人来,是水榭中那群文人做的应景诗词,明月夜着人抄了一份送来,请邵令慷品评的。
左不过是应景的诗,邵令慷潦草地翻看,随口问道:“你觉得哪篇不错?”
“我不懂诗。”这种时候,她哪里敢懂。
趁邵令慷纠结平仄韵脚,闻宪英脱身出来船舱,着人把备好的羊羔酒送到水榭中去,并让闻宪婉跟上。
闻宪婉临阵退缩,“我、我不去了……”
“来都来了,不想近处看看么?”闻宪英低声笑道,顺手把妹妹推到了小船上,“把酒壶拿稳,别撒了。”
闻宪英目送她进到水榭中,为那群士子们奉酒,果然轮到李巽时,闻宪婉肉眼可见的紧张,头恨不得埋进腰带里,好不容易把酒都送了出去,闻宪婉也不顾伪装,提起裙子逃也似得小跑出水榭,惹来后面哄笑。
这下闻宪婉倒是看得真切,李巽没有跟着其他人起哄,全不似他周围人那般轻浮。
倒还真是个人物,闻宪英有些酸溜溜地想,冯夫人到底还是疼自己的亲女儿的。
夜色渐临,汨池渐被夜色包围,四周亮起了灯火,景色变得朦胧,闻宪英的思绪开始回溯,此情此景,勾起了微妙的记忆。
闻宪英立于船尾,低头看到水面,黑黢黢的,隐有金色粼光泛起,却看得她心中惊跳,立刻抬起头。
动作过于猛烈,闻宪英瞬间只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伸手要抓住栏杆却无着力之处,她的心像是被凌空抛起将要落下。
关键时刻,盈盈扶着了她。
“快,扶我进去。”闻宪英急促道。
回到船舱,离开了危险的水边,闻宪英的心落地,天旋地转的感觉却不减。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邵令慷关心道,扶着闻宪英坐下。
闻宪英不敢摇头,闭着眼睛,虚弱道:“我有些晕船,殿下,我、我想回到岸上去。”
“好好,我们现在就靠岸回去。”
闻宪英却阻止道:“殿下的事今日还未结束,我自乘小船回去就是了。”
汨池广大,夜色掩护,是个绝佳的密会地点,今日游湖不过是借口,按原本的计划,这时候闻宪英也得走了。
邵令慷不再坚持,着人安全地将闻宪英送回别苑去,闻宪英顺道带走了闻宪婉。
乘小船时闻宪英难受到了极点,浑身无力得只能靠在闻宪婉身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
闻宪婉不知道内中缘由,被吓得声音发颤
“长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闻宪英双眼紧闭,声音发虚。
好不容易靠了岸,闻宪英几乎是被盈盈和婉儿半抱着下了船。
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闻宪英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她调整呼吸,头晕的感觉终于过去。
“好了好了,你俩松松手,我能站稳。”两个人抱得闻宪英喘不过气来。
刚刚在船上的时候,是自西凉受伤后闻宪英最难受的一次,闻宪英回头去看那水面,若有所思。
她以前从未晕船过。
梁王府传来喜讯,王妃南宫青龄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这原本与闻宪英关系不大,但前段时间她和邵令慷搬回了王府,郑王妃陈宁婺因为妯娌产女而深感自己肩负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责任愈重,是以在王府中频开法事,找各路神仙来保佑她母子平安。
邵令慷不堪其扰,常常跑出去躲清净;闻宪英无法,只能和王府上下被拘去参与法事,一同为陈宁婺祈福。
“整日装神弄鬼,无事也作出事来。”
无人的角落里,榆钱怨怼道。
“嘘,小心祸从口出。”闻宪英嗔道,嘴上这么说,心中亦有微词,法事上一跪就近一个时辰,周遭烟熏火燎,她都不懂陈宁婺这个孕妇哪儿来的体力撑下来,还乐此不疲的。
榆钱撇撇嘴表示不屑,却也没再谈论此事,反而双手合十,仰头对天,念念有词道:“求各位神仙保佑我们夫人早日生下小世子。”
闻宪英不搭话,没来由想到她的生母,那个默默无闻的可怜女人,生下了父亲唯一的儿子,却草席裹身,埋在乱葬岗。
她突感小腹隐痛,伸手刚好碰到了左边的伤口。
她的动作引来榆钱的关切:“夫人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等闻宪英回答,只听紫珑院方向传来嘈杂的响动。
一片“快快快”、“请稳婆”、“请郎中”的喊叫声。
闻宪英和榆钱对视,陈宁婺要生了。
整个生产过程有惊无险,但是陈宁婺却像初产妇那样,王府上下回荡了一天一夜她的惨叫声。
闻宪英上一次见人生孩子,还是冯夫人生婉儿的时候,情况如出一辙。
当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响起,众人如释重负,等稳婆出来宣告母子平安时,众人开始欢呼,董嬷嬷更是喜极而泣,还不忘招呼给众人发赏钱。
闻宪英却注意到稳婆悄悄拉董嬷嬷到角落里,神色凝重地交代事情。
虽然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见董嬷嬷反复向稳婆确认的神态,闻宪英知道,陈宁婺大概和冯夫人一样,不会再有身孕了。
小世子是在夜里出生的,等到第二天中午,才见到了他的父亲。
闻宪英知道邵令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刚从浴房中出来,发梢还滴着水。
陈宁婺生了多久,闻宪英就在产房外站了多久,等孩子平安出生,紫珑院却千防万防不许她靠近半步,好在能放她回尽意馆了,赶紧沐浴更衣洗去满身的血腥气。
站在通身银镜前,闻宪英松开纱衣,露出了那处狰狞的伤口,时间过去这么久,缝合的针眼还清晰可辨。
昨天陈宁婺的惨叫声回荡在耳边,交叠上记忆中致命的疼痛,她还没有生过孩子,却仿佛对生育之痛已经感同身受。
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盖在了她的伤口上。
“还疼吗?”邵令慷埋首在她的颈窝,声音发翁。
“不疼。”
邵令慷长叹出声,靠在闻宪英背上的身体愈发沉重,连酒气都愈发浓了。
这情形倒像是他生了孩子似的。
许久,邵令慷抬起头,看着镜中的二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逐渐透出迷离之色,唇畔蹭着闻宪英的耳朵,气息愈发急促。
闻宪英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殿下,该去沐浴更衣了。”
“你帮我洗。”
邵令慷不待她的回答,打横将她抱起,向沐房走去。
数日后,春闱出榜,闻宪英的准妹夫李巽不出意外地名列前茅,赐进士出身,冯夫人欢欢喜喜地过礼定亲,只等黄道吉日送女儿出嫁。
然而,朝堂却被更大的阴云笼罩。
自年初起,北方数州府大旱,耽搁了春耕,熬过冬天的百姓终于被迫走上了南下逃荒的路,冲击着京畿附近的秩序。
朝廷常规的赈灾手段起效甚微,旱灾亦未有缓解的征象,人事已近,朝臣开始将希望寄托于上天。
这原本与居于王府深处的闻宪英无关,但明月夜的来信让她不得不开始关心这件事。
达兰托走后,小范跟随闻宪英到了郑王府上,照旧料理马厩的事,顺便帮忙在相思坊和王府之间传递消息,明月夜的信就是他送进来的。
信中言道,朝臣据司天监所报,认为当前解决北方旱情的关键,是要遣皇子出藩,以昭天子仁德。
归根究底,不过是朝臣以此为借口,要皇帝明确储君,给围绕于此的明争暗斗下个定论。
闻宪英推测,这件事多半是要落在邵令慷头上的——储君之争无非是在楚、梁二王间,不是楚王出藩,便是梁王。
一如当年被送到西凉当质子,邵令慷作为梁王的亲亲胞弟,有责任再次为兄长的前途做出牺牲。
榆钱似是闻宪英的脸上看出端倪,借奉茶的机会,问道:“夫人,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我们可能要离开邺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