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业七岁入大学,虽未名列榜首,亦称得上扬眉吐气。
——她终于可以面对怀臻的嘲讽,昂起头说,她配得上是父王的女儿。
走出仁重殿,进入凌云山下的大学,臻业第一次离开父王身侧,总是有些不舍,但能远离怀臻的铁血镇压,也算稍微松了口气。
所以,她和商织着实无法理解,为何会有元忱那种每日沉浸于书库不可自拔的人。
元忱姓宋,名寓,与臻业同届,乃此届的文宋。与仍是孩童的臻业不同,元忱已经十四岁,在少学便是同窗中翘楚。臻业未现于人前时,元忱便极被看好,他也的确不负众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大学。若非臻业横空出世,同届之中将无人能拭其锋芒。可偏偏臻业与他同届,即便臻业的排位只在中上,但人们看到的永远先是她的年龄,而后才是她的排名。
七岁稚龄考入大学,原本便是前无古人的成绩,任何一个与她同一时代的人都避不开这个话题,故而元忱得到的关注便少了些。
那或许正和了元忱的意,他向来对他人的吹捧、嫉妒均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乐意徜徉于书海中,那些学识叫他感到厚重而安详。
与多少怀着入仕之心的同窗不同,出身于学者家庭的元忱更喜欢安静地做学问,所以无论是稚龄考入大学的臻业,还是其他人,都未曾叫他注意。
直到两个学子在书库中争论问题吵闹了些,他才开始正视同届学子。
——黑发黑眸的稚龄大学生臻业,以及巨富之子、因行为胡闹而在大学颇有“名气”的商织。
商织与元忱同岁,考入大学之前也十分有名,但与元忱优秀的课业不同,商织的课业不算拔尖,只他大约极为擅长考试,同样成为了一名叫人慕艳的少年大学生。
商织进入大学后,在同窗中算得上高调,否则元忱也不会听过他的名字。大家都说,商织长大后一定会是个浪子。
谁也不曾料到,只因这次略微吵闹的争论,沉心学问的元忱、玩世不恭的商织,以及稚龄入学的臻业,成为了朋友。
臻业和商织在大学里是极其有名的。这两人聪慧又爱玩闹,师长们看到他们便是既欣赏又苦恼,着实担心这二人少年得志,一时放纵以致无法从大学毕业。故而这二人被戏称为“聪明的狐朋狗友”。
臻业在长夏宫时还算得上乖巧,但因怀臻“压迫”,方入大学时也曾放纵过一段时间——当然那是在认识商织后。
臻业结识商织,是一个偶然。
臻业稚龄进入大学,被所有人下意识地定位成书呆子。这个定位臻业是不认可的,但多年养尊处优,她对澄清事实亦无多少兴趣,与那些年长她许多的同窗更无太多交往,因此无聊之下,她去书库的次数的确有点多,但她看的主要是自己感兴趣的、关于医药和冶炼的书籍,并非传闻中的经义。
因此,面对同窗们对自己的评价,臻业只能在心里说。
——总是看着经义的人,是元忱啊。
与元忱真的沉迷学问、疏忽人际关系不同,臻业是知道元忱的。
——对于父王曾经称赞过的策论之作者,她总是有印象的。
臻业翻看过元忱的策论,就理论经义而言,虽说不上千锤百炼,但一眼便能看出较他人的策论更有深度。就做学问而言,她确实差之远矣。
臻业一直知道,她再聪明再努力,世上总会有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还比她年长的人。万一这种人还一辈子不曾松懈,那么她比不上对方才是正常的。
——或许如怀臻嘲讽的,臻业唯一的胜算大概是,寿命比对方长。
不过臻业在实务方面确实比元忱灵活许多,而她自己也清楚,她大约不会在做学问上穷极一生。原因无他,既非所擅,亦非所慕。
偶尔看一眼沉浸在书海中的元忱,臻业托腮想,果然是书呆子吧。
这日臻业看了许久书,解决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将书还给正在晒太阳的书隶,便向宿舍走去。
途中遇到了商织。
商织在同届学子中的名气和元忱差不多,略微高些,仅次于臻业。
“臻业,要不要去夜市?”商织与元忱同为十四岁,但他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更年轻几分,至少比元忱看轻许多。
“还有谁?”臻业问。
商织未料到臻业竟是打算应下邀请,道:“磬希和进柯。”
“好,我同去。何事出发?”
“傍晚,恰好去找些坊间肴馔。”
“好。”
“半个时辰后宿舍口见。”
“好。”臻业应道。
除了磬希和进柯,整个大学都没能明白,看起来完全不搭的臻业和商织,是怎么玩到一处的。
总之,从此之后,总能看到这两人在大学和街市中同进同出。
他们在大学里学习、玩闹、辩论,在宿舍里品茗、对弈、讨论药方,甚至借用厨房自己烹饪……
他们的相处轻松从容、志趣相投、颇有默契——臻业自幼期待的、无关身份的同龄朋友,终于出现了。
唯一叫臻业遗憾的是,商织对工艺并无兴趣,她原本还想询问商织是否一同去氾国(工匠之国)游玩的。
……
进入大学不过数月,大家便都知道,同届之中交情最好的便是臻业和商织,但他们与元忱,到底还是不同的。
至少如果元忱被商织带去绿柱子,可能会轰动大学。
臻业虽被怀臻压制久了,极想放纵一些,但她到底不希望惹得徇王担忧,因此虽与商织时常玩乐,课业也未曾松懈。
他们正是在讨论一些问题时争论激烈,方才引起了元忱的关注。
商织首先注意到了元忱,没脸没皮地笑着问他的看法。
元忱被这么一问,立刻被问题本身吸引,忘了计较两人的失礼之处。
元忱思索许久,向二人说了自己的看法。
……
不知不觉,元忱加入了“聪明的狐朋狗友”。
这件事为臻业和商织津津乐道了许久。
臻业一直觉得,那是她一生一世,最无忧无虑时。
有父王,有怀臻但他又不在身边,只作为自己,交自己喜欢的朋友,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做少年人的尝试……
那时她尚未长大,正在按着自己的希望成长。
元忱确实与臻业、商织不同,他比他们更专注而执拗,他的认真是一种来自骨血的敬畏。而臻业和商织与他交往的秘诀便是,尊敬他并且……调笑他。
在臻业和商织看来,元忱是个无趣又可爱,但令人尊敬的书呆子。
在元忱看来,商织聪明却不肯认真,细心又不肯安定,臻业倒是名副其实的才华横溢,但总有些不走正道。
臻业&商织:……
臻业在大学中的第一学年,就这样到了冬假。
商织的家就在舜国首都禅拥,冬假前他曾邀请臻业和元忱去家中小住。
元忱立刻瞪了商织一眼——就算臻业年纪尚幼,邀请女孩去家中小住可不算小事。
臻业倒是不在意这个,问题是大学生之间有互相去对方家中小住的惯例,若她应邀去了商织家,难道夏节时邀请商织去长夏宫吗?
所幸元忱一瞪后,商织大约觉得有些道理,最终只邀请了元忱一人。不过大约还是臻业的性格与商织更投契,商织仍旧约了她在冬假的尾上同去夜市游玩。
臻业答应了。
回到长夏宫,臻业第一时间投入了父亲的怀抱,她七岁第一次离家上大学,即便离父亲并不远,即使父亲和怀臻偶尔会来看他,回家看到父亲的感觉,究竟不同。
与徇王温柔的笑意不同,怀臻更关心臻业的功课,并且对她交了狐朋狗友十分不满。
臻业顿时有种先斩后奏的得意,然而得意的代价是,她即便住在东宫也摆脱不了来自怀臻的高压,天知道怀臻为何总能找到她?
以后一定要找其他的麒麟问问!
冬假中含着年节,这大约是徇王一年中日常的忙碌,能陪伴臻业的时间并不多,还好臻业已经是个安静的大孩子,可以在不打扰父亲的前提下在父亲身边做自己的事。
除了老师要求的文章,臻业还对好些药方进行了研究和改进,可惜许多珍贵书籍连大学都没有,这次回长夏宫她还列了不短的书单。
自力更生了半年后,再次回归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臻业本以为自己能躲懒些,但有怀臻的地方果然比大学还要有压力,整个冬假后,她竟然瘦了。
冬假的最后第二日,正是约好的同游夜市之日。
臻业与商织约好在城门口见,她到的时候,元忱和商织已经在等了。
商织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元忱微微抿唇,似有困扰。
臻业想了想,大致猜到了些。她某次偶然听到,常去请教元忱的见寮告诉进柯,一次去找元忱求教时恰巧看到他父母的家书,似乎对他结交了商织有些不满。
臻业还知道,元忱的叔叔是大学的老师,只是还不曾教过他们罢了。
她想,元忱大抵有不少压力。就如她,怀臻不满也便罢了,若是父王也阻止她与商织交往,她即便打定主意,大约也要愁眉不展。
所以说,这个耿直的书呆子果然还挺讲义气的。
这夜的游玩并没有什么特别,与臻业和父亲一起逛过的许多夜市是一样的,商织与往日一样爱闹,元忱一样克制,但臻业觉得,他们真正成了挚友,大约便是从那日开始。
冬假过后,元忱学习的劲头更猛了。
——这非常可怕。
元忱原本就是非常非常努力的人了,所以臻业和商织一度怀疑他受了什么刺激。
因元忱总在书库学习,臻业和商织待在书库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只不过这两人看的正经书都相当有限。虽然如此,臻业看医书的劲头不输元忱,两人甚至每天都赌谁看的书多,输的人要喝商织泡的茶。(非常难喝)
表面上陪着元忱努力,但臻业和商织觉得有点不懂元忱。以他的天资才学,得到所有允许不过是几年的问题,他为何废寝忘食地拼命读书呢?
臻业的疑问是很多年后以公主的身份回到长夏宫中,商织解答的。
“那个笨家伙为了说服父母继续跟我们结交,答应一年内从大学毕业。”商织说话的时候,去了往日里的漫不经心,带着发自心底的笑意。
臻业:……
“是为了跟你结交吧?”她立即想起了大学第一年冬假时,商织邀请元忱去小住那次,元忱有些紧绷的神色。
“臻业,你这样会很容易失去我的。”商织苦恼道。
“那你也太容易被失去了。”
“唉唉,罢了,这世道,趣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可是难找。”
那时花下笑语连篇,是永不凋谢的美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是元忱告诉你的。”元忱那个耿直的性子,不过看起来聪明,根本就是只会付出、不会索取的笨蛋。
商织轻笑一声,故作高深:“还真是他说的。”
臻业看着商织,等待下文。
后者清清嗓子,开始说起来。
商织虽有不少人脉,但与臻业的信息渠道绝不可同日而语,故而他虽看出了元忱的异状,却没有那么多蛛丝马迹能让他推断出元忱的问题所在。因此,他直接问了元忱。
元忱当然不会告诉他。后在元忱顺利毕业时,商织再次询问此事,元忱告诉商织,等商织毕业就告诉他。
元忱履行了承诺,仅此而已。
商织说得简单,但他想即便岁月再长,元忱平静地说出答案那一刻,他是不会忘的。
元忱成功了,他在大学的第一年,获得了所有的允许,先臻业和元忱一步,进入了国府。
臻业听怀臻说元忱在春官府过得不错,虽然书隶官阶小,但元忱倒是很能沉得下心,在春官府的评价还不错。
当然,怀臻同时毫不委婉地提示臻业,她这年还差7个允许。
臻业:……我一定会毕业给你看的。
于是商织发现臻业也进入了元忱的模式。
被问及同样的问题,臻业目光幽幽道:“被我家的……总管嘲笑了,说什么我也要尽快毕业。”
商织:总管这类人的话,不听也可以吧?
臻业虽说也做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但一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