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山县的胡同,就像粗笨女人织的毛衣,十分不整齐,七扭八歪,里出外进,还有着格外紧密的纹路,房梁压着房梁,大门挤着大门,厕所靠着厕所,隔壁老王放个屁,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藏不住闲言碎语和家长里短。
顺着胡同走到尽头,便是小双山矿泉水厂的几排职工家属楼。
楼房是很破旧的砖楼,墙砖被历史的尘埃包了浆,呈现出油润的褐色光泽,墙面参差,有的砖已经残败掉渣,露出里面新鲜艳丽的红,远远望去,像烧伤过后未痊愈的皮肤。
姜暮家是东侧第一栋,砖楼东侧搭了一个用高粱篾片编制的棚子,庇护着里面横七竖八的十几台二八自行车,篾片也有年头了,像被腌渍过的腊肉皮。
车棚外有一棵一米粗的大柳树,柳树倒是年年绿年年新的,到了傍晚,穿着大裤衩大拖鞋的大爷们便激情澎湃地躲在树荫里下象棋。
大柳树对面就是家属楼的正门了,门是由几块破胶合板拼成的,职工们出门时会习惯性踢一脚,踢坏了就补一块,被雨水泡烂了也补一块,于是颜色有的泛红,有的发黄。门把手用一根粗制弹簧和一根自行车轮胎裁制成的皮筋拽着。
门外放着一排喜鹊纹的木质旧沙发,尽管早已被雨水腐蚀断了一条腿,但仍然是女人们的最佳乘凉工具。
她们有的打毛衣,有的刷鞋,有的洗衣服,到了下午就集体来这里歇凉,专为的是打牙撂嘴,说闲散闷。
尤其孩子们放学前的这会儿,正是过了午饭许久,距离晚饭又还早,是她们一天中最舒适的时间,于是三三两两聚在那里,仿佛整个县城的私房秘事都已被她们拿捏了,个个自信且神采飞扬。
这里的风情旧,物件旧,人也旧,那种陈旧是透进骨子里的,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代代遗传着、因循着、固守着,像被世界遗弃在角落里的一块裹脚布,经过百年的风化、沉积、变迁尚并不足以完全销蚀掉它的腐朽。
这里,连空气似乎都永远充斥着衣橱里因潮湿而长了霉菌的气味。
姜暮很害怕被那种热情的寒暄裹挟的感觉,她快步顺着墙根低头往前走,想要冲破眼前那窒息的包围圈。
但事总与愿违。
“哎呦,该做饭了,老姜家的孩子都放学回来了。”女人被太阳晒得又软又散的身体被意志强行拉起。
姜暮面皮薄,有礼貌地道了声“阿姨好”便要逃窜上楼。
女人却撂下活儿一把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她,“哎呦,怎么热成这样?这都什么节气了还穿这身校服呢。”
姜暮不肯回答,脸上的疹子顿时涨得通红。
另外一个则感叹说,“这可真是个好孩子,刚放学就回家写作业,我们家那两头驴,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尥蹶子呢。”
女人们的抱怨声,突然被楼上“叮叮咣咣”的摔东西声打断,几个住的远的女人被吓了一跳。
了解内情的女人便指着楼上小声嘀咕,“这是又打了?”
姜暮顺着她的指尖抬头看楼上,只看到阳台上男人女人五颜六色的内衣内裤在风中飞扬。
旁边的女人摇着麻竹腾花的扇子,说,“三天两头就打一次。”
另外一个新来的笑得春风和煦,让过话头跟姜暮说,“这姑娘可真俊,等你长大了给我做儿媳妇可行不?”
姜暮的面皮要被血液撑破似的红透了,她埋下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捉急要走。
李奶奶拍开那女人的大胖手,说,“你别不害臊,人家可是个有出息的,咱们这小县城里这些毛头小子谁也配不上。”
她又拉回姜暮,老花镜掉到鼻尖上,仍仰头端详她,“你回来路上没看到你李舰叔叔的车?”
姜暮浑身一颤,急忙摇头,“没看到。”
她抽回手,迅速绕过她们,钻进门洞前那扇弹簧栓木门里头去了。
楼道里的凉气瞬间钻进毛孔,令她头皮发麻。
李奶奶纳闷,“我儿从市里回来,这个点儿应该到家了,今儿怎么……”
旁边女人很有眼力劲地安慰说,“我下午还看到李厂长的车停在学校附近,这会儿李厂长说不准是被什么别的事绊住脚了,厂长可是个大忙人。”
又有人说:“还不是为了厂里的发展,我们的矿泉水质量这么好,他们别的省却非要搞个什么保护措施,不让卖我们的水,这段时间多亏了李厂长,我们的水才能往外省卖。”
又一个插话,道:“是啊,以后销量高了,那我们的工资又能提一提了。”
“不止提工资呢,福利待遇也要好,说是这个暑假要给子弟中学投资一个水泥操场呢,李厂长去学校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出差刚回来就马不停蹄去了呢。”
“李厂长又要辛苦经营厂子,又要为子弟们费心,李奶奶,你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您不知道,这两年赶上下岗潮流,小双山县也有好多人没了工作,只有我们厂的职工有福气……”
身后弹簧门自动关上,外面生机勃勃的场景随着门合上的瞬间被楼道里的昏暗挤压成了一道明亮的线,女人们的恭维声和谄媚动作被切割、被压缩,只看得见满头白发的李奶奶,努力端坐着,伸手够着头顶,往头发上抹油。
姜暮快步上楼。
……
刚弯过二楼的扶手,便听见三楼传来的打骂声,“别的同学都能憋住,你他妈的下面有缺陷?”
“遗传你的基因,肾功能不好。”回答讽刺而戏谑。
“啪——”劈头一耳光,人撞在餐桌上,发出碗筷叮咣落地后稀里哗啦的声响。
“你他妈的,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今天我非打死你,让你知道长幼尊卑。”
桌椅掀翻,碗筷落地,夹杂着窗外破面包车尖锐的鸣笛声,风声,孩子们的鬼叫声。胡同口崩爆米花的大爷喊,“开锅了!开锅了!”然后,“哐——”,整栋楼都跟着晃。
这一层三户人家,姜暮家住张朝家对门,中间一家就是厂长李舰家。
旧楼隔音不好,防盗门质量也不行,清晰度之高仿佛她就站在屋里一样。
姜暮放轻脚步,颤颤巍巍走上楼梯。
“你就跟你那个妈一样,不打不消停!”鸡毛掸子抽在防盗门上,抽在人身上,姜暮仿佛听见青春在伛偻成长的撕裂声。
张文斌打了十几下,张朝都没吭声,楼道里的声控灯却亮了又亮。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歇了,防盗门被推开,张朝顶着一脸血晃了出来。
过道狭窄,姜暮后退几步,视线下意识落在门缝里,地板上的碎玻璃,碎酒瓶子,碎碗,筷子,板凳腿的木茬……凌乱、悲怆、惨痛。
“看什么看?”冷冷一声,羞愤而暴躁。
身后的门被摔上,他斜眼瞪着姜暮,单手插兜往外走,肩膀不客气地撞过来,姜暮半条胳膊顿时痛得如同被卸下了一样。
他吊儿郎当一瘸一拐地下楼,背影瘦削而料峭,薄透的白色跨栏背心露出两侧臂膀,肩膀上肿起来的红痕触目惊心。
姜暮的心脏不舒服地搏动着,她犹豫很久,终于横下心说,“你……你……等一等。”
张朝回头看她,眼神凌厉、不耐烦,“想干嘛?”
他那脸上,青红白,斑斑驳驳。
姜暮紧张地后退,双手拽紧书包带,半天才吭出声,“我……我书签呢?把我的书签……还给我。”
张朝审视她,用舌头舔腮帮,转身吐出一口血沫。
“你有年级小仓库钥匙吧?”他居然问。
姜暮摸摸校服裤兜,点头,“有,可是……”
“把足球拿出来,我就给你。”说完就转身下楼。
姜暮急得眼睛都红了,“那……那可是公共财产,被学校知道了会被开除。”
张朝没理她。
姜暮犹豫一阵,也下楼。
这会儿女人们都回家做饭了,楼下变成了男人们的天地,老头们下象棋落子时恨不得把楚河汉界给砸碎。
围观的大爷看到挂了重彩的张朝,没事撩闲,“又被你爸给揍了?”
张朝瞪了老头一眼。
老头背着手笑嘿嘿,“呦,你还敢跟我急?再不听话,小心你爸骟了你,看你长大了还怎么娶媳妇!”
张朝气得眼睛发红。
姜暮也红了脸。
大概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种话最是敏感当真吧。
可这个世界,无论哪个角落,似乎都不缺乏充满器官和暗示性的荤话,也许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打趣儿,像逗猫儿逗狗儿,但却不知不觉地给年轻的动脉里注入一管硫酸,缓慢腐蚀着,让年幼的灵魂失去童贞。
……
为了避免再遇见别的邻居,他们绕了大路。
五点左右,刚好是矿泉水厂下班的时间,街道上是一片蓝色工作服的海洋,老式二八自行车像鱼一样穿梭。
张朝逆着人流双手插兜,脚下踢着一个易拉罐,一会儿用足尖挑起易拉罐,再胸部停住易拉罐,一会儿又把涌来的人流当做对方前锋,模拟带球过人,任凭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暴晒在夕阳下。
姜暮则一副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屈从的样子,走在前面几乎快哭出来了,偶尔回头,看一眼他伤口厚厚的血痂边缘溢出淡黄色的油脂状的组织液。
从街口绕出去,便是学校。
打开库房门,一股刺鼻味道冲入鼻腔,张朝皱了皱鼻子,顺手拿了块桌布开始擦拭脸上的血,他乱抹一气,血反倒被涂抹得满脸都是,显得皮肤黑红黑红的,露着狰狞的伤口。
他毫不客气地拽开装足球的袋子,姜暮的神经紧张得都快崩断了。
张朝颠了几个试了试,满意道,“就这个了,气还挺足。”
说着就要走。
姜暮惶恐,立马拽住他,“书签还我。”
她咬着唇,瞪着眼睛,伪装着毫无底气的凶狠。
张朝低垂着眉眼盘带着脚下足球,侧着身被她拽着,肩膀上的伤口动了动,冒出一串轻薄的血珠。
“一个书签而已,你急什么急,是怕我从字迹里发现什么?”他挑眉。
“我……我有什么好怕你发现的,我不想看着你罢了。”她撇开头,避开视线。
张朝嗤笑,眼里都是讽刺。
姜暮骨架小,肩膀斜斜向下,冬季校服像麻袋一样罩在身上,脸上全是汗。潮湿的发丝正以狼狈的姿态趴着,缝隙里露出盛满疹子的玲珑额头,疹子有下江南的气魄,一路铺盖到双鬓,欲向双颊扩张。
“你不热?”张朝问。
零上三十度,满大街人都穿薄背心。
“你管我热不热。”姜暮垂头,汗珠不争气地“吧嗒”掉在地上。
他不理会她,抱着足球走出校门,姜暮皱巴着一张小脸,一步一小跑地紧跟在他身后。
张朝进了小卖店,走到一人高的塑料箱前,拿出两瓶橘子汽水。
倾斜瓶口,手掌拍下,“嘭 —— ”瓶盖飞出,气泡“哗”一下窜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张朝仰头咕咚咕咚喝汽水,刚发育出的喉结咕噜咕噜滚动着。
他的五官还是很清隽的,板寸剃得干净利落,他身形单薄,行动却矫健,原是爽利的男生,却额头大片淤青,眼尾撕裂,眼睑处瘀血,浑身写满叛逆。
太阳余晖在他身后晒着,姜暮仿佛能听见那些伤疤正在结痂的脆响,像泥里顶出的藻类生物,他便是如此生机盎然。
姜暮想到这里,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她再一次避开视线。
张朝递过一瓶橘子汽水,姜暮没接,张朝直接放在柜台上,姜暮瞥了眼玻璃瓶里缓缓涌动着的气泡。
“书签……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她又问。
“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就给你。”他喝汽水。
姜暮的表情凝固了,漆黑、空洞、充满恐惧,“你刚说过,只要我给你拿足球,你就给我的。”
“哦,我改主意了。”他笑。
“你……你混蛋。”姜暮咬唇。
“今天放学你去小双山找他了?”张朝问。
“都说了没有这回事,真的没有,不信你问谢南。”姜暮本能地抗拒。
“那你紧张什么?”
“那你……那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
他皱眉,不高兴了,“你说呢?”
他一口气将汽水喝光,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拍在柜台上,面无表情,说,“走了。”
“你……你别走。”她想拦住他。
可是足球在他脚下一晃,绕着姜暮脚边溜到她身后,张朝侧身倚住姜暮模拟强行挑球过人,姜暮肩膀软踏踏差点载倒,他又快速回身,再一个穿裆球过人,人便闪到她身后,用后背顶住她后背,没让她摔倒,随即自如地变速运球走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把书签给我?”姜暮压低声调,也许是热的原因,心脏狂跳。
张朝头也不回,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笑,“让我亲一口就告诉你。”
姜暮脸颊刷地烫起来,像路边摊煮面的燥灶火,火苗腾腾往上窜。
“张朝,你……你流氓!”
他摸摸后脑勺,“我也不是跟谁都流氓,只对你一个人流氓,你说好不好?”
姜暮后背正对着欲往西沉的烈日,红彤彤一个火球似的晒着后背,心脏扑通扑通。
“你不给我,我……我就把你考试成绩告诉你爸——”姜暮喊,“他……他会打死你——”
“有胆量你就去试试。”
他回头,神色变得凌厉而阴鸷,“信不信我把那男人给揪出来?”
姜暮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他已走远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好奇心尤为可怕,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性与欲望,想要刺探别人最隐秘的、凛冽的、惨痛的心事。
姜暮立在原地,夕阳涂抹在脚下,影子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越拉越长,心跳也扯成了一条直线。
疹子突然在这一秒,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