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醉时是潇洒了,醒的时候面朝浩瀚的星空,身下却是寒凉的旧石板路与丛生的杂草。
他好像断片了。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一片冷意,连衣袖都浸满了霜意。似刚从冰窖里出来。
秋蝉早已死尽,只有萧瑟的秋风与残叶相伴,还折腾出个声响。
锦书扶着地坐起身,旁边是喝了个干净的酒坛子。抬眼望去,是一片落魄的凄凉。模糊了字样的牌匾,失了光泽的琉璃瓦,斑驳的红漆,塌陷的房梁,只剩一两残只的屋脊兽……是个早就荒废了的宅子。
锦书拍拍灰起身,越看越眼熟,最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是回家了!
这是他曾经的家,从出生到十三岁家破人亡,再到后面他意与顾雩风两散搬出宫最后命丧异乡,共计在这里住了十四年。
荣家从北恒没个影的时候便跟随着高祖,到后来世代功勋世代忠良都是在这里长大的。那控制着命脉的蛊,那不能反悔的誓也是在这里发的。抄家以后顾闻末也不是没有把这地方赐给其他臣子,但没有受得住的,住了一两天不是疯了就是离奇死了,也就荒废了。荣沧死后顾雩风让人好好打理,也算没有灰败下去,营造了个忠魂犹在的架势。后来北恒没了,战乱不断,无数不同名号的军阀权势进驻幸城,大抵上是因为那些个住了就会死的传言,虽然在炮火中毁了一大部分,但留下的一直没人敢动。后来新时代恒国政府成立,这地方成了保护文物,拉了个蓝色铁栅栏拦了起来,成了新时代的旧遗民。
锦书原来也不是没想过来这里,但原来没有恢复记忆,执念不深,加上门口有警卫就一直没来。
现在想去找秦云雁,结果潜意识是去找儿时那个实物的小酒壶,就到这来了。
幸城距离无晴冈两千七百多里地,他竟是直接飞过来了。也怪不得那么冷,在千米高空上以比飞机快一些的速度飞了这么远的距离,不冷才怪。
那来都来了,把东西找到再回去吧,反正人跑不了。锦书想着,转身出了这院的门,朝记忆里自己的院子走。
荣家祖宅占地面积很大,分的部分也很多,有些像微缩版的庄园,属于居住的部分在近大门的地方,也正好是没坏的那部分。
边走着,最后的记忆也浮现出了。庭院依旧冷清,但新了不少。
一戴着垂沙斗笠的男子在月光下敲响门环,跨过门槛进入古宅,伴着隐隐的咳嗽声。他关上门,摘下斗笠。
正是荣沧。
那时他到京城小一年了,迟迟不敢回来这空无一人的家,怕郁急攻心。那日是中秋,顾雩风进宫赴宴,京城的灯火与喧嚣勾起了他忍耐已久的心,于是他回来了。
回来就发现太清静了,连避火用的大缸里都只有干涸的水斑,一步迈出去只能听见漫长的回荡。
这地方在他的印象里就没静过,永远的繁华永远的脚步匆忙。现在连个鬼都没有,大概鬼也觉得太无聊了,溜去别处了。
荣沧坐在儿时爱坐的台阶上无助地想:我还剩下什么?一副残缺的身子,一身无法舍弃的怨恨,一个刻薄无聊的灵魂,一个得装作仇敌的亲人,几个利益相关的朋友,还有……一个小傻子。
他笑了起来,思绪重点落在这个小傻子身上,掰着指头一点一点想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两人之间别扭的关系又是怎么形成的。数到最后发现他们其实算不算别扭,没有过什么误会,没有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也没有情感的变质。
区别于寻常夫妻的是没有三拜之礼,区别于恩爱夫妻的是没有甜言蜜语,区别于交心挚友的是并不寻常的心。
似乎捅破两者关系的只是一句话。
荣沧站了起来朝自己埋壶的地方走,他当时埋得挺深的,现在徒手刨不出来。
我还剩下几年?三年。三年啊——那可不可以……
荣沧思索着走到老桂树下,忽然低头在那酒壶埋着的地方的正上方看见一朵花。那花的种类他说不出,却是夺人心魂,既娇艳如同王冠上的华石又淡雅如同两盏之间的清茶。是大漠落日的余晖,是月光下的背影,是锣鼓齐天的红炮,是三千情丝的具现。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那花瓣,迟缓的身体随着愈来愈大的心跳声躁动起来,没有用一点力那花便到了他手中。
那么耀眼,那么赤诚,又那么纯洁。
荣沧心里猛地有了个无比坚定的念头:去找顾雩风表白!
促织哀啼堂屋后,病木尚可撑丈荫!
他为什么不趁这要解决所有前生恩怨之际表个白呢?
荣沧于是将花捧在自己心口,飞奔着出门去,也不管自己不戴斗笠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之类的小事了,他要去找那个人!
算算时间,宫宴该结束了。
他满怀期待地出去,却不想刚出门就被混乱推嚷的逆行人群猛地撞倒在地,晕得眼冒金星。
满腔热血洒了一地,凉了也脏了。
模糊之间他听见有人喊:“楚王造反了!”可没等听清,一只沉重的脚奔死似的踩在他的脊梁上,狠狠压弯了他的腰,逼出一口猩红的血逃向远方。
后面似乎还有几脚,荣沧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被赶来的暗卫带到墙边,断断续续地听见楚王张戒谋反了,将皇族都困在长宁宫,其军队在京中抢掠民众、逼百官承认张戒。
“家主,依属下所见咱们先撤往京郊,飞鸽传书给许将军,等大军来了一网打尽……”暗卫替他顺气,忽然被脸色苍白挂血的锦书攥住手腕,那人的眼中惊慌与哀伤并存。
“我的花呢?”他急切地问。
“哪有花啊……”
荣沧看向慌忙逃窜的人群,尘土飞扬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只有不绝于耳的哭声喊声骂街声回荡。那花就算有也被踩成烂泥了吧……
他苦笑一声,敛去泪水,恢复了往常寡淡世间的样子。
是啊,我们之间不止有一句话,还有倒悬之危的百姓,累卵之急的江山,还有……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他就算诉了心意也是耽误人家,不如早早断了念想。
若无韶华相与伴,当年何必折桃枝?
“把药拿来,暗卫十人一组,一组去通知各位大人,剩下的去拿武器。”他沉着道,咬下袖口的布条将刚才被人群挤散的发髻死死绑好,想了想将眉间拿散粉遮住的红痣擦了出来。
他这颗痣是后长的,相师说是有福的象征,唯一方便的是区分自己和妹妹,后来也就不用了。他认为自己没福,通缉他的画像也有这颗痣,就常年隐去了。
最后做一回荣锦,还是扮得像些吧。
“家主……”
“芹瑜,你当年也是上战场的吧,不止你,其他人也都是热血的汉子,不该干这隐匿在黑暗里的事。”
“属下是自愿的。”
“那可愿再陪我上一次战场?这场仗不一定会赢,但一定解恨。”
“芹瑜誓死追随家主!”
“子时三刻在此处集合,随我杀入长宁宫!”
时间停住了,锦书终于动了。他上前虚着抱了抱荣沧,没有安慰的语句,只是笑道:“这回只剩一句话了。”
他看到那花时就想起很久之前在隙间的一位友人告诉他,他的爱之花已经开过了,想来就是那朵。
是那次事变让荣沧意识到两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从此再没起过表白的意思,直到死去。
记忆散了,归入那卷轴里。
锦书擦了擦眼角站起来,却看见院子里还有个人,正靠在墙上看手机。穿得有些单薄,两缕银发飘着,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是梁松云。
“哟,不发呆了?”他嗓子依旧有些漏风,但多了些更熟悉的语气。
“你怎么进来的?门口不是有守卫吗?”锦书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试探道。
梁松云从兜里摸出来支卡祖笛,吹了两下,“吹了首安眠曲,就进来了。”
“哇,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老古董啊!”锦书感叹道,又问:“你从游乐场离开后去哪了?”
梁松云想了想,道:“喝了两天闷酒,写了两天歌,第三天本来想最后赌一把去找一个节目制作人,结果白白给我打电话,我就去帮他改歌了。后来越想越难受,跟他喝了酒什么都说,结果是直播都放出去了,我成功爆了。然后被堵在工作室,又做了几首预言的歌,发现相伴之魂死劫未消,凤凰归朝,就来找你了。”
“三天你干了这么多事?”
“三天?咱俩上次见面是在五天……过十二点了……六天之前,老秦他们复工今天是第三天。”
锦书抬头望天,活动了一下关节,醉酒躺了两天,怪不得身体那么僵。
以后不能喝仙人醉了,耽误时间。
他走到落了叶的桂花古树旁,边用灵力探位置边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梁松云跟过去,罕见地板起脸来。“我需要我过往的记忆,之前跟一个自称无面的人交易时她答应过我转生后帮我恢复记忆的。”
“你们做过什么交易?”
“不记得,只记得有。”
锦书啧了声,土地翻滚起来,一个精美且没有锈迹的铜盒子升了起来,上面平滑无比,却让人看到如机械般的纹路。
他拍开了土,将盒子贴到耳边听着声音,从侧面拨开一个小转轴轻轻地拧。里面有个立体的迷宫,需要足够的耐心才能打开。
“还挺精细。”梁松云等不到回答,开口提醒。
锦书却道:“我同辈的一个姐姐做的小玩意,她是那代精巧堂的堂主。”
那人闺名荣诗卿,一点不爱诗文,只爱精巧的东西。后来改造过荣家前辈留下的火铳,改成了小巧版,很像现在的手枪。但这样一代奇才在抄家之后流入花柳之地,染了顽疾,又被顾闻末派去算计顾雩风,在无晴冈跟荣沧相认,又活了不到一年便病死了。
再后来荣沧用她改造的火铳结果了顾闻末。
锦书试了一阵发现还没开,渐渐失了耐心,直接用灵力作弊开了。里面躺着月白色的玉壶碎片。
“这是什么?”梁松云又问。
不等锦书回答,周遭的场景变了变,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正在被父亲罚倒立,脸涨得通红。梁松云仔细看去,那幼童的眉眼和锦书一模一样。
场景再变,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悄悄推开房门,就见屏风后面那被罚倒立的幼童噘着嘴,对着墙满脸委屈。
“我们的小阿锦怎么了啊?”那少年把手里的东西悄悄放下,凑过去揉了揉荣锦的脑袋,托着胳肢窝把小孩抱起来,从他更有压迫感的脸上不难看出他们之间紧密的血脉联系。
“大哥~父亲不让我喝酒,明明他们都成桶成桶地喝!”荣锦“哇”一下哭了出来,似乎找到了撑腰的人,搂着容山的脖子撒娇。
容山比他大整十岁,跟其他兄妹几个差了一代,聪慧过人,看事情也很明白。但经常将生死挂在嘴边。而荣锦从来都不怕这个经常语出惊人的兄长,人生来就是要死的,这一点他也赞同。
“阿锦你告诉兄长,为什么想喝酒啊?”容山拍着他的背安抚了几句,问道。
荣锦想了想:“就是感觉喜欢,闻着味就想喝。”
“哦~喜欢呀。”容山把他抱到床铺上,揉了揉小孩肿了的脸和酸软的胳膊,轻声问:“可喜欢就一定要得到吗?”
荣锦自然是直来直往,他那时候不需要顾忌任何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晶莹剔透,“当然!我喜欢就要得到!”
“有野心是好的。”容山温声道:“可是阿锦,你长大了就会发现大人是要学会取舍的。你会遇到两难的局面,到时候就会发现即使喜欢的东西近在眼前,也会因其他的事或人拦着,触不可及。”
“可阿锦还不用那么快长大,这是阿娘说的。”荣锦嘟着嘴反驳。
“是啊,所以大哥给你带来了这个。”他把带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小的月白色玉质酒壶,没有雕刻的痕迹,近乎浑然一体。“每月我都会给你灌满这一壶酒,若你想喝了就喝,可不能贪多,小孩喝多了会生病的。”
小孩端着那酒壶检查一圈,皱着眉请求道:“这是茶壶吧……能不能多些?”
容山严肃状,长叹气道:“但我听说喝多了舞刀弄剑的时候会手抖,严重的还会从马上摔下来,做不了将军了哦。”
“啊!那可不行,我不喝了……”
梁松云有些吃瓜模样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