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射状溅出的血洒在早就没了石头质朴颜色的祭台上,像被泥沼吞了去。何怜叶松了手,枪掉到旁边,软塌塌的身体躺在地上。他的眼睫毛最后颤了颤,一条缝被爆声振开。
有几分死不瞑目的感觉。
有的人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匆匆补了个震天动地的葬礼。
秦云雁像个真正的鬼魂在旁边飘着看完了全程,最终重重叹了口气。
他是个比较无所谓的人,受天生的性格驱使。无所谓这天下谁做了主,无所谓自己身边是个什么天崩开局,也无所谓生死。如果他想,他能在末日里活得怡然自得,能在共产主义社会把自己饿死。
活了这么多年掌握的技能也不少,想隐世就找个世外桃源,种种树、耕耕地、画画画、做做木工石刻;当学者,文类的历史学家当过,政类商类他坐教材范例那桌;想入仕,结束乱世一手遮天的财政部部长兼特殊事务部挂名司长干过,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当过;想做生意,国内的干过,海外的干过,掌握能源命脉的干过,控制舆论娱乐生活的也干过;想出家……这个倒是没成功,但佛经道经他都能背。
顾雩风是不会来送死,因为他有一份遗嘱要遵守,有自己要庇护的一方疆土。每天都要批成小山的奏折,其他国家的事谁爱管谁管,闹瘟疫或内战全死了也无所谓。秦云雁不一样啊,他都活这么多年了,早就把生老病死置之度外了。给自己画的要负责的范围只有归雁那几千号人加上特殊事务部不过百余人和能独立运行基本上不用管的相逢。
问题就出在复皇这事特殊,追溯历史遗留问题能追到他第一世。
复皇这事在他的判定里归自己管,往大了说特殊事务部在自己名下,丢了东西捅了这么大娄子,他总要来管管。往小了说复皇的人动了他这辈子的家人、朋友与爱人,一而再再而三早已触碰到他的底线。
除此之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了,阿锦就给他留那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口信,他等得有些烦了。
异能要疯不疯,精神也乱糟糟的,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干,不然真疯了这世界就遭殃了。
所以秦云雁来玩了一圈,送了次死。
“我好歹也活了这么久,总要有点长进吧。”他抬手落在何怜叶要闭不闭的眼皮上,轻轻拨动一下,桃花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
秦云雁在何怜叶染了血的眉心画了个很小很小的圆,“下辈子当朵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吧,至少不用烦这人间苦难。”
风过,沉重的声音打在中空的架子上,嘎吱嘎吱的响声有些诡异。
秦云雁闻声飘到台边,目睹了一场诡异中带着合理的起尸秀。月黑风高,寒风吹拂,枯枝摇摆,铁锈与硝石的味道混在一起——多适合闹鬼啊!
秦云雁自己就是个鬼。他观察了一下,发现是被洗脑自杀当诱发血月的血腥气的那帮死士。
当鬼有当鬼的好处,至少他能看到那些人的灵魂现状了,大概就是人死了和残魂还被大祭司的某种手段关在尸体里,目前状态是能阴暗扭曲地爬起来咣咣撞墙。
由于还没尸僵,膝关节能弯曲,丧尸大军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爬楼梯,大概率是被那铃铛吸引的。
秦云雁不爱看电影,也没怎么看过恐怖片,所以对“丧尸围城”这个词没什么概念。他现在算是见到了,但一点害怕的情绪都没有。
你见过鬼怕丧尸的吗?反正秦云雁不怕。
他只有些担心自己的尸体被踩烂,本来死法就不太好看,他不想再被鞭尸了。
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近,风中隐隐有嘲笑的意思,像动画片里主角要出糗的音乐响声。
秦云雁抱着胳膊想了想,打算试试自己的异能能不能把这些人的灵魂都封住,等世界意识反应过来送他们尘归尘土归土。
没等行动,狂风骤起,一个黑点进入了他的视线——是一架无声飞行的武装直升机。
摊开的黑色降落伞飞速落下,如一张被摊开的巨型渔网网住行尸走肉们,一个不落。
飞龙咆哮着落下,来人一身月白色的银虎暗纹长衫,踏长靴,持墨色长杖。
耳畔两抹璀璨的颜色与明月呼应,与烈火争辉。
这个夜晚极其漫长,但终归是过去了。铃铛被高高挑起玫红色的霞光与这人的抬手同时出现在天边,行尸走肉们倒在光明之前。
罪魁祸首也如此。
降落伞像是他们此生最后安眠的被褥,被困住躯壳里的灵魂随着世界法则归于万物苍生,至少他们真正消亡之前目睹了仇人被制裁。
而高台上那人神情悲悯,站在这片土地上离天空最近的位置,缓缓吟唱起不知哪个世界或是哪个民族的老歌,引渡这方圆百里内所有含恨而死的苍生。
光辉的形象像那种在人间疾苦泛滥之时,乘五彩霞光来到人世间为世人泼洒琼浆玉露的神仙。
旁边的秦云雁却不这么认为,曾几何时他也把面前这人当成自己毕生的信仰,奉作毕生效劳的神明。哪怕将自己囚入幽深的宫墙,哪怕孤寂一生也未有怨言。
现在的他体会过世间百态,也成为过别人的信仰,早已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小孩了。
秦云雁仍旧憧憬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这次是平视,笑得坦然又骄傲。
这个男人想:他不是我的神明,他是我的阿锦。
锦书吟诵完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咒语,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除了脸色略显苍白。那双眼睛环视一圈落在秦云雁的尸体上,没有一刻留在那个飘着的灵魂上,仿佛什么也看不到。
他将浮空的铃铛收入折叠空间,又反手搬出来个半透明的不知材质的木质棺材。然后在秦云雁震惊的目光下将尸体入殓进棺,手法娴熟,加上神奇的工具的加持,将全身的血污与淤青清理得干干净净,还给换上了寿衣。
“你送我入馆一次,我还给你了,这下扯平了。”锦书以手阖棺,淡淡地说,仿佛没什么哀伤的情绪。
秦云雁飘过去晃了晃,并没有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到任何波动。
他看见那人靠坐在棺木旁,曲肘半挡着脸,自语着:“该我找你了?想得美,我明天就回客栈,再也不来了。”
“那边有好多好弟弟好妹妹,都比你年轻嘴甜,还都追求了我不止一次。”
“还催眠我,真给你能的,就你那技术够我杀你几百万次了。连一次亲口的爱我都没听到过就那么容易被你催眠,我也是真够贱的。”
“没睡完就让我跑,你这算不算变相渣男?”
声音越来越小,那棺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于是他靠在没有光的那边,显得无比落寞。
明明四下无人,秦云雁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又新奇,没有恶意。
秦云雁看见锦书的肩膀微微抖动,他轻轻叹口气,蹲在锦书正前方,道:“阿锦,你演技很差的。”
抬头,苍白的脸颊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平淡如水。
收放自如。
锦书见自己拙劣的演技被拆穿了,拍拍衣服起身,光明正大看起秦云雁灵魂的面庞。
“你这张脸真是神奇,像是看到了很多你。”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聊家常,一些未知的情绪将新奇盖过去了。
秦云雁自己看不到,他灵体的样子与肉身有些不同,像是他十辈子的混合体,能看到许多人的影子——顾雩风、舟泊海、蒋北归、桑源……
面相不仅与血缘有关,也与经历、性格、心胸还有时间有关。
杂合了人类神秘又神奇的基因,经过大浪淘沙,又以他淡泊洒脱的性格为粘合剂,组成了现在这张脸。
一句话总结,一看就知道他是秦云雁。
锦书觉得就算这次事故里死去的人都在他面前飘,自己也能第一时间找到眼前人,如红玫瑰中的白色莲花那样特别。
“你怎么来了?”秦云雁看到他下意识笑了,又小幅度摇了摇头,瞥向天上世界意识可能存在的地方。
这地方对他们两个来说都不安全,尤其是对锦书。
锦书却毫不在意这些威胁,质问道:“我的丈夫夜不归宿,不能来查岗吗?”
“你不该来的。”秦云雁摇摇头,黑眸直勾勾盯住那双略带愤怒的眼睛,像是要把自己的思想灌输进去,拥有无穷的魔力似的。
锦书对这个几乎免疫,他见过太多次别人跟秦云雁说两句话就为他办事的奇景了。秦云雁身上有种令人下意识臣服的气场,大概是上位者当多了罢。
“哟,暗示的本事见长啊!”锦书调侃一句,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如果是为了情趣他被支配不支配的无所谓,但此时此刻他要挑明自己对这件事的不满:“下次再干这种事,记得让被催眠后的我发动【归墟】抹去所有关于你的记忆,还有档案馆里的。这样你我的过去再无关系,现在决裂,未来也毫无交集。懂吗?”
秦云雁眨了眨眼睛,威压瞬间散去,换上了小心翼翼的笃信:“你在生气。”
他听见锦书毫不否认,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言论:“是,我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甚至还被原本世界抛弃的残魂。本就该哪凉快呆哪去,没资格干涉你的选择,也没资格生气,因为没有人爱我。”
这些话并不在秦云雁的设想范围内,让他有种偏离轨道的无错感。
“你知道我……唉。”秦云雁抱着胳膊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气不顺,刚才凤鸣的凄凉意再次涌上心头。半眯着眼睛,眼神有些阴鸷:“你在威胁我吗?”
提别的他都能光速认错,但关乎于“有没有人爱”这件事他有许多要辩驳的,他能一个人当反方的一二三四辩。
他也很不喜欢这种仿佛失去一切的伤感,他在这名为思念的菜坛子里跑了够久了,已经烦了。
锦书此刻不想当示弱的一方,“我只是告诉你不要我的最佳丢弃方案。”
也是客栈那帮老朋友给他提出过的一个抛弃过去的方案,一个提出最初就被他当初废稿的方案。
秦云雁听到这个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锦书总是把解决方案摆在他面前,让他选一个。就算他没能做到,锦书也会帮他达成目标。
他匆忙上前几步,想要抱住锦书,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扑了个空空荡荡。忽然的落空感让秦云雁语无伦次:“我没有不要你,我……我爱你,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秦云雁能感觉到锦书的状态很不平常,正常情况下锦书是不会说出那么多自贬的话的。
锦书也意识到了自己状态不对,一把将那只金角玄鳞的水墨龙从肩膀上拽了下来,扔到穷奇的那支扇骨里。一个动作过后,他周身的气质都没那么阴郁了,由内而外散发着随和。
这代表自厌的情绪需要自傲调和,哪个独占鳌头都不好。
“没另外那个平衡,这个情绪太浓……”他解释了一句,向前半步抓住秦云雁的手,轻轻晃了晃。他在隙间当鬼的世界长,对这些有经验,手上套上一层灵力就能碰到了。
情绪如潮水般退去,他还是当了那个先道歉的人,又因着脸面含蓄地说:“我没生你的气。”
“不信。”秦云雁紧紧攥住那只牵着他的手,这场面终于与他的猜想接上了轨,可以继续进行他的剧本了。
“好吧,有点生气。但想到我之前也是这般混蛋,就不敢生气了。”锦书供认不讳,顺便把自己和秦云雁一起拉到了混蛋这个阵营。
秦云雁沉默两秒,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只有一点想要反驳:“你不是混蛋。”
“就算这么说我也不会撤回这个评价的。你为了防我,把梁松云和许星全安排上了,下次再有这事是不是要把二哥小妹他们也聚魂回来?”
“没成功。”他承认道,接触到异能之后他试过很多事。仍然坚持锦书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观点:“你过多干涉这些事会被针对,太疼了。”
锦书一听就知道秦云雁猜到自己和世界意识这种势不两立的关系,也被“制裁”过,所以关心自己呢。
他悄悄吸了口气,装着无所谓般抱怨道:“是啊,我跟这个世界早就没什么联系了,就算直接把这里炸了也会被世界意识抹去我留下的痕迹,搞一出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死,还没人觉得奇怪的戏码。”
这种情况对锦书来说是常态,他是被抛弃的灵魂,在所有世界意识眼中都是有前科且需要重点关注的危险分子。
就像一群蜜蜂里混进去了一只闪蝶,神秘又瑰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