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和离还是没有成功,阿媖舍不得孩子,却也不愿意与他们虚与委蛇,自己在在江宁另寻了房子,带着孩子搬了出去。
桃儿也跟着搬出去,带着她的丈夫,和阿媖关起门来过踏实的日子。
程倬自觉无颜以对,回到了姑苏,临行前在门口求见,阿媖开门只说了一句话:“若是程公子日后再娶,请务必将和离书送来。”
从此以后,夫妻情断。
在那以后很多年,程倬都时常求见,他想要挽回年少时的悸动与爱慕,但是有些事一旦做过,就覆水难收。
阿媖带着孩子和小秋桃儿过着安逸的日子,泠音也没走,总不过是走走停停,至少最近几十年她不想漂泊了。
可是王家安逸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程珏七岁的那一年,王老爷生意失利,被人卷走钱财,王家偌大的产业只留下了完全掌握在阿媖手里的那些。
王老爷一辈子纵横生意场,一朝失利便郁郁寡欢,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王夫人搬去和女儿同住,不过多久也随着丈夫去了。
阿媖同时失去了父母。
从此以后东大胡同的日子过得就更加安静了,阿媖操持家事与生意,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她总是教导程珏读书,与他谈论书中的精妙字句,教导儿子为人之道,身体却渐渐不济。
那一年的春天,程珏十三岁了,阿媖的身体在父母接连过世后的打击下坚持了几年后终于是熬不住了。
她缠缠绵绵地病了起来。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喝,但是病情却没有任何的好转,程珏已经是少年,看着母亲日益衰败的容颜,伏在她的膝头哭泣。
他只恨自己长得太慢了,不能为母亲分忧,让她思虑过多,不能安歇。
阿媖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看着外面已经开始明艳的春色,摸着儿子的头说:“去看过你愫懿小姨了吗?”
程珏长得和阿媖很像,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少年,梳着高髻,穿着长袍,却已经是姝丽至极。
“看过了,今年的紫藤花长得格外好。”
阿媖笑了笑,衰败的病容呈现出破碎的美丽来:“她最喜欢紫藤,往后我的坟头就不要紫藤了,要长春花。”
程珏眼中悲痛,宽慰她道:“母亲不要这样说,春色这样好,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他们在巷子里散步,迎面走来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程姣。
她打扮的极为华丽精致,但是在看到阿媖虽然病容难掩,却依旧清雅雍容,两母子站在一起几乎不能分辨。
程姣在心里暗骂狐媚子,面上却笑着:“嫂子如今身子可还好?”
阿媖疏离地笑:“还好,劳韩夫人挂心了。”
程姣夫家姓韩。
程姣说:“嫂子,你与我哥哥夫妻分离十年,我们这些外人看在眼睛里实在是不忍心,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再娶,身边也没有人陪着,只盼着你回去呢。”
程姣和从前一样,不太会藏匿自己的情绪,她嘴上说着劝慰的话,眼睛里却依旧是不耐烦极了。
阿媖实在是不想见她,直接了当的回绝:“韩夫人说笑呢,程公子娶不娶妻关我什么事。”
程姣原本就没有多大的耐心,此时被落了面子更加急躁,口不择言地开始讽刺她:“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金尊玉贵的王小姐呢,你们王家都败了,也就是我哥哥还想着你,愿意让你回去,不然像你这样不尊婆母,不敬丈夫,不懂风情的女人,谁还会要你?”
阿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了,但是此时听到这些话,气血便开始翻涌,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程姣,好像从前自己认识的那个骄纵天真的小姑娘不是她。
从前还在程家的时候,阿媖便处处忍让她,有什么金银玉石都第一时间想到她,却不想是这样的白眼狼。
她忍下喉头的腥甜,故作镇定道:“若是真容不得我,还是尽早将和离书送来。”
程姣越发癫狂,脸都有点扭曲,她的丈夫就纳了好几房妾室,为什么自己的哥哥要纳妾她却反过来不肯了。
但偏偏哥哥又后悔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她,依旧是对她情意深刻,自己的丈夫却是懒得看自己一眼了。
为什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有万众瞩目的美貌,还有高绝的才华,以及丈夫的深爱,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将和离书送来后你好另嫁他人吗?亏得我哥哥还想着你,却不想你就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仗着自己这张脸,只怕裙下之臣无数吧。我警告你,你自己要如何我都管不着,但珏儿是我们程家唯一的孙子,你必须让他回来,否则程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完还要去拉程珏的手:“珏儿,你母亲这样轻薄□□,你还与她在一处做什么,快和姑姑走!”
阿媖伸手要去拦,却没有力气,被程姣推倒在地,天旋地转间再也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程珏悲痛哭喊,程姣也慌了神,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阿媖只觉得肺腑间都是像火一样灼烧的难受,骨头缝里也透着疼,迷迷糊糊地昏迷了近半月,在春日将歇的时候醒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但她的儿子还那么小,她舍不得死。
她躺在榻上读庄子,程珏下学回来看到母亲醒了大喜过望,忍不住上前去查看母亲的情况。
泠音坐在她身边,将自己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给她,让她看起来气色好一点。
程珏行过礼,泠音也出去了,只留下两母子独自相处。
程珏十三岁,本该是最恣意快乐的年纪,却因为牵挂她的病,眉宇间总是笼罩着哀愁。
阿媖让他坐下,问他:“近日来夫子在讲什么?”
程珏回答:“论语快讲完了。”
阿媖又问他:“那论语讲的什么?你说与母亲听听。”
他年纪小,还不太懂得书中的含义,只能将自己背下来的句子背给她听,阿媖听着点头,末了才开口:“君子九思是什么?”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四不呢?”
程珏一一回答了,疑惑道:“母亲希望儿子做君子?”
阿媖笑了笑:“做君子是天下读书人的毕生追求,你不想吗?”
程珏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愧:“想,但是君子德行高贵,我怕自己做不到。”
阿媖摸了摸他的头:“能做到其中一二就已经很不错了,最要紧的还是要问心无愧。”
程珏不明白:“问心无愧?君子之道最重要的不是仁义吗?”
阿媖告诉他:“仁义固然重要,人有道德便仁义,无道德便不能称之为人。你父亲一辈子克己守礼,公正谨慎,君子的品格在他身上也能窥见一二,但是你知道母亲为何不愿意再见他吗?”
程珏年纪小,但是也知道一些,只是低着头不开口。
“因为他后悔了。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背叛自己年少时的真挚与承诺,却又不能泰然处之,整日沉醉于自己的悔恨中,他不是君子。”
“做对了事要不骄不躁,但做错了事也不要假意逞强找补,坦荡接受自己的错误,谦卑平和地求得原谅,这也是君子的品格,你父亲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错误,只是一味的懊悔,所以我不愿意见她。”
程珏抬头:“那父亲若是再来求得母亲原谅,母亲会答应吗?”
阿媖摇头:“不会,我做什么决定都不后悔,都无愧于自己的心,你也要这样,不管是做君子,做小人,都要坦坦荡荡。”
程珏点头记下了。
等到了秋天,阿媖终于是坚持不住了,她开始卧床不起,整日里没有清醒的时刻,泠音为她想尽了办法没用。
阿媖拦下她,她这样活着已经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趁早解脱。
那一年的中秋,他们在院子里赏月,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桃儿和小秋用晒干的花瓣泡茶,泠音将阿媖扶在躺椅上,给她系上斗篷。
程珏披着月光站在花下,如玉的面容如真似幻,泠音和她耳语:“他长得真像你。”
阿媖笑着看儿子,眼中有浓浓的不舍:“是啊,一转眼都快十四岁了。”
泠音说:“十四的孩子还小,还需要有人教导。”她想让她坚持下去。
阿媖笑而不语,几人坐在院子里吹着凉爽的秋风,笑谈着,席间只有桃儿的丈夫一个成年男人,他不好意思,拿了酒去门口守着了。
阿媖病体不支,仍旧是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给她们敬酒:“我已时日无多,家里的产业我都处置安排了,留下一些钱,珏儿以后和你们的生活都能够有保障。但是孩子还小,还望诸位帮我多多照顾着,九泉之下我也能安心。”
桃儿眼窝子最浅,已经是忍不住流泪了:“小姐别这样说,为了小少爷也要活下去啊。”
小秋也附和:“是啊,我们再亲,哪里比得上亲娘呢。”
阿媖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只是孩子还小,我真的放心不下。”
泠音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她的决心,此时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程珏坐在一旁,低头不语。
阿媖看着单薄清秀的儿子,眼中有无尽的眷恋:“你会不会怪我不让你见你父亲。”
程珏连连摇头:“不会,母亲将全部都的心力都倾注在我身上,儿子不敢忘恩。”
阿媖虚弱地笑了:“见就见吧,总归是亲父子,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母亲请说。”
“不管日后你父亲你祖母祖父如何对你,但是你要记住,绝对不可以回程家,你若是以后有出息考取功名,就自己单独立业,与他们姑苏程家划清干系。”
“你不能改姓,就姓程。他们当初如何对待你外祖父,如何袖手旁观,如何冷眼相待的你都见过,我不是圣人,他们欠我的,我总要讨回来。”
昔年王老爷生意失利,几乎倾尽家财,不得已求到姑苏程家的门前,程家居然拒不相见,王老爷悲愤不已郁郁而终。
程珏只点头:“我知道了。”
他对于程家的感情不深,春天里程姣更是差点将母亲气死,他自然要帮母亲出这一口恶气。
阿媖这才开怀地笑开了,连带着咳嗽,将原本的血色迅速逼退:“他们一家人都是道貌岸然虚伪冷情的性子,你要提防他们。”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说了,最后被扶了回去。
泠音坐在床边看着几乎一碰就碎的阿媖,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年前乞巧节金陵河上画舫里见到的那个少女。
那时她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雍容,她自己不觉得,却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她停停走走,后来竹箫归还自身,却总觉得江宁才是她的归宿。
泠音有点忘记了愫懿,忘记了鸣柳,甚至忘记了谢嫦筠她们的样子,她开始觉得悲伤,会不会过不了几年,她也会忘记阿媖的样子。
她有点难过,阿媖却突然的醒了,她的精神出奇的好,温柔地看着她:“怎么了?”
泠音预感到了什么,不敢去看她突然红润的面色,只是低头看着锦缎被子:“我怕我会忘记你的样子。”
阿媖拉住她的手:“我们之间有二十年的缘分,其实不算短了。”
泠音看着她青白消瘦的手说:“可是以后还有千万年的时间,我总有一天会忘记。”
阿媖笑了笑:“忘了就忘了吧,认识你,已是我这生最大的幸事了。”
泠音看她:“你觉得幸运?”
阿媖坐起来看着她:“是啊,可能我和小秋在你心中只是你偶尔停驻的过客,但是对我们来说,有你的时光,是这一生最好的岁月。”
这是泠音自师襄过世后第一次觉得怅惘,她心里空寥寥的,暗河底下却又汹涌翻腾,让她抑制不住加重呼吸。
阿媖咳嗽了几声,似乎察觉到时间快到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就这样踩在锦被里,向泠音行了一个大礼。
她的头发披散下去,覆盖住她形销骨立的身体,身体深深地伏下去:“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很过分,可是泠音,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我的孩子实在是太小了,他太年轻太单纯,我不求他荣华富贵,只求他平平安安。”
“求你,求你,护我孩儿一世的周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