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宴时,外头天色有些淡亮,冷道涯没入睡,站在一方地形图前似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季闻麟站在身后,轻声道:“岳父若是担心,会主大人今后会危及伏魔度苦界的安定,交易还可与其详谈的。”
冷道涯转过了身,对他道:“这丫头年纪虽然看着小,但那看人眼神太危险了。”
季闻麟面露微笑,宽慰道:“岳父知道她要妖奴,为的是给不焚天坑三万仙士亡魂超度。她还要收纳俘虏,净化浸染之地,供妖奴和流亡百姓生息,由此可看出,会主大人本心是良善的。”
冷道涯负手而立,叹了一口气,眉色微皱着道:“本心不坏?谁知道她要妖奴俘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在水月仙境一事,你也听说了,手段这样狠戾可怖的人,只怕她的本心装的都是算计伪善。更何况,她还是从不焚天坑里爬出来的,不焚天坑那是什么地方?尸山血海都被她踩在脚下,何有其惧?”
季闻麟思索片刻,道:“那岳父怎还放心将妖奴俘虏给她?”
冷道涯站定身形,望着外头渐亮的天色,道:“邪不压正,千百年来,妖魔邪者终是无法翻覆仙门这座庞然大山。”
卯时三刻,步少棠将孟花啼送回了屋,见人睡安稳了才起身出了屋,天快亮了,他睡不着想着出来吹会儿风,才上望楼,就见师香夷面朝着东方,似在等待着日出。
步少棠朝她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旁,与她迎风而立道:“过了今日,就要准备动身启程了,会主大人,怎的不去睡。”
闻声,师香夷转过了身,抬手略施了一礼,须臾又望着东方,淡声道:“心里还有事,回去睡也是辗转反侧。”
静了少顷,步少棠面朝师香夷,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轻声道:“会主大人,你跟我家小师妹可真像。”
师香夷秀眉一挑,神情颇为意外,回首望着步少棠,道:“哦是吗?不知哪里像了,说来我听听。”
步少棠面露淡笑,缓缓地道:“除魔大会时,我家小师妹曾说,要护我水月仙境一世安定,还傻傻地立下誓言,说世世要与我做兄妹,亦说将来我高坐家堂,她就剑悬身侧替我镇守八方,只是如今不知她人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顿了顿,见他神情有些怅然,师香夷轻叹一口气,道:“或许她还没有死,在这世间某个角落,等着步界主去找她呢。”
步少棠朝东看,看着远处白线冒出金芒,道:“也许吧,我娘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心是连在一起的,就算走散了,也终会归家。”
师香夷侧眸,静静看着步少棠明俊的面庞,在这面具之下的目光中,蕴含了太多不能说的东西,从她成为妖奴时,就已注定安乐的稚鹿终将变成离群的孤鹿。
她过往有多肆意洒脱,如今便有多身不由己,这一刻,她心中想要说出自己身份,想要回水月仙境的念头在心中疯狂乱撞,可她做不到,也没人能明白她有多想回家。
许半晌,师香夷也抬眸望着云浪里翻滚出的辉煌金光,风吹得浓云滚滚,使得她有种看不清前路,又不知回头的路在何方的错觉。
她莫名说道:“步少棠,你不恨谢武、不恨她吗?”
步少棠道:“恨啊,那能怎么办,她是我师妹啊。外面到处都是敌人,我不把她找回来,她一个人该怎么面对?”
这边,季闻麟和冷道涯还在宴厅在议事,冷鹤月和季司离便先从宴厅退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地走在廊下,忽地一个矮小的身影撞在了冷鹤月的跟前。
冷鹤月微垂眸见是个戴着半截花傩面具的孩子,立即蹲下身伸手扶起了孩子,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师茹嫣拍了拍身上灰尘,朝着冷鹤月露齿一笑,抬手有模有样地施礼道:“我找我的阿娘,夫人,你看见我阿娘了吗?”
冷鹤月问道:“你阿娘是何名字?”
季司离淡声开口道:“长嫂,她乃师香夷女儿。”
闻言,冷鹤月有些意外,抬手轻拨着她的头发,惊讶地道:“会主大人的孩子。”
师茹嫣点头,奶声奶气地道:“我是阿娘的孩子,期哥哥说每个人都是爹娘的孩子,夫人,你也有孩子吗?”
听得这话,冷鹤月手顿了顿,面上有些黯然伤神,嘴里喃喃低念着道:“我的孩子......”
冷鹤月略感伤情,她想起失踪三年的季陵春了。
师茹嫣眨着一双大眼,见对方似乎有些难过,就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安慰般道:“阿嫣给夫人呼呼,呼呼赶走不开心。”
冷鹤月见她乖张懂事,笑着道:“阿嫣乖,我没有不高兴。”
须臾,冷鹤月伸手给师茹嫣重系扣乱的衣衫,轻叹了一口气道:“司离,要是春儿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季司离微微一怔,轻声道:“长嫂。”
他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瞥见远处,从望楼下来的师香夷和步少棠,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师香夷一上台阶,就正对上了季司离的眼神,两人相距不过五步,却又像是隔着天堑。顿了半晌,师香夷才移开眸子,她姿态略显傲慢,朝冷鹤月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跟步少棠上前行了一礼。而后又继续跟季司离对视了一眼,两人微妙的沉郁感隐藏在心中。
师茹嫣见着师香夷,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师香夷抱起人道:“阿嫣,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啦?”
师茹嫣奶声奶气地道:“阿嫣醒了,找不见阿娘了。”
师香夷抬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我这不是回来了?现在还早,我们回去再睡会儿,好不好呀?”
步少棠伸手摸了摸师茹嫣的头,道:“会主大人,你的女儿,长得真是水灵可爱。”
师香夷看了看师茹嫣,指着她笑道:“是吗?别家女娃儿都是斯斯端雅,她呀平日里就是个假小子,玩起来就没了天日。”
闻言,步少棠微微一顿,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瞬息间也没作多想,身后季司离和冷鹤月转身望着师香夷远去背影,都没作声。
静默半晌,冷鹤月看季司离眼神,始终停留在师香夷的背影上,从昨夜宴席议事见着师香夷开始,便一直如此。
见状,若有所思,想着若是换作寻常人,季司离定不会这般专注,更别论会为其出言了。
冷鹤月敛了适才失落的神色,欣喜地猜想着。
莫非是她!
冷鹤月没有见过师卿卿,只从冷松游口中听过师卿卿,在除魔大会时与季司离同行的一些趣事。
适才在宴会冷鹤月没仔细瞧师香夷,以为这位少女只是一位妖道修者,如今见季司离久久未收归的神情,心下立即了然了。
她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远处师香夷的背影,身量年貌瞧着比季司离小两岁,钟灵毓秀,持家顺随,平易近人,待人和善。既有自己主见又能诛邪安民,性子沉稳不会过于吵闹,心道松游所说,果真不假,虽窥不见其容貌,但想必是与他母亲一般生得好看。
冷鹤月一拍掌,温柔地笑道:“这个好孩子,真是不错!”
季司离愣了一愣,才回过神就见季闻麟从二人身后走来,道:“什么这么好的孩子?”
冷鹤月掩唇轻笑,立即道:“闻麟,适才我见着师会主孩子,想不到师会主年纪轻轻,竟把孩子教得这般好。”
季闻麟淡笑一声,三人朝着另一处方向走去,过了片刻,季闻麟见季司离双目失神,面色沉郁地一语不发,似在沉思着什么,便出声问道:“司离,你何时会为妖奴出言了。”
季司离神色坦然,回道:“身为伏魔度苦界弟子,本该秉承诛邪安民,济世度人意旨。”
季闻麟嘴角微牵,淡淡一笑,道:“秉承意指,如此有济世为民之心,为何以前没有发现呢。”
季司离神情冷肃,知他故意调侃自己,便回道:“兄长若无事,我便先回屋了。”
季闻麟却轻咳一声,问道:“等等,问你个事儿。”
季司离停顿住了脚跟,身躯挺直静待他说,谁知等了半晌,季闻麟神秘地靠近他几分,轻声问道:“你该不会对她动心了吧。”
闻言,季司离抬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手持拂尘抬步便走了。
傍晚,师香夷才睡醒百无聊赖地出了房门,正打算寻处重楼高檐吹会儿风,却在经过廊下时,见着拐角处,从另一边廊道走来的季司离。
她恍若未见,脚下步伐加快不欲上前跟季司离正面打招呼,谁知,拐角处却被季司离一把抓住了手腕。
师香夷顿了顿,停下了脚跟没说话,季司离抬眸正看着她,沉声道:“师香夷。”
半晌,师香夷直回身,挣开了对方的手,冷瞪了他一眼抬步就要走,季司离看着她的背影道:“站住,见到故友,连招呼也不愿打了。”
师香夷直回身,看也不看他抱拳抬手示礼,漠声道:“见过季公子。”
说完,她神情冷漠转身便要走,季司离又出声道:“做什么去,话还没讲完,谁准许你走了。”
师香夷倒退几步抬眸与他对视,冷冷地道:“怎么你是没事找事么?”
季司离看着她冷傲神情,淡声道:“三年不见,就用这种态度和人讲话了。”
师香夷也不留情,冷然道:“季羡之,你是忘了吗?水月仙境刚交完手,你我势同水火,这样说话态度不是很正常么?”
季司离轻哼一声,看了看院中的景色,接话道:“原乡会,当上了一会之主的大人,你就不屑跟我这个旧友论义了是吗?”
师香夷没看他,目光盯着一处看回道:“是啊,怎么我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不服气啊。不服气就打一架,打输了从今往后别来找我了。”
听她言语,句句带刺,季司离哼了一声,仍平和地道:“我并非想与你交手。”
师香夷神情有些不耐,直接问道:“你把我堵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季司离冷吸一口气,负手而立,对她道:“沐墟宫,你打算用何法子对付素怀容?”
师香夷冷呵一声,道:“用什么法子,有必要告诉你吗?”
季司离侧过眸子,看着她面上血红的鬼傩面具,冷嘲热讽地道:“也是,毕竟你杀了慕京箫有功,又是大名鼎鼎的会主大人,自然不必告知我尔等小卒。”
闻言,师香夷立即转过了身,抬眸定定地与他对视,面色怒然,道:“季羡之,你脑子抽风,无聊得有病吧。”
听她这么说,季司离也不着恼,意态悠闲对她道:“怎么会主大人这就沉不住性子了啊。”
师香夷吸了一口冷气,敛了敛怒色,镇定道:“只要能杀了素怀容,管我用什么法子。不对,季羡之,你特意来问我,可是也怀疑,我重铸了阴冥符宝?”
季司离看着她,道:“关于阴冥符宝,你既知晓他们起疑,为何要出手?”
师香夷冷声道:“为什么不出手啊?季羡之,你人比我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我藏着不出手,就能躲得了吗?”
季司离神情淡漠,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绝不相信,你对付素怀容的法子,会只靠厮杀蛮力那么简单。”
师香夷收回目光,想了片刻,漆黑的眸子在眼眶中,打了个转,沉了一口气,回道:“季羡之,你来问我,无非是想验证心里的答案,既然如此,我用什么办法很重要吗?”
季司离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沐墟宫大战之后,你每多收容一批妖奴俘虏,安置一批流民,就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离他们把你视作敌人更近一步。灭度葬刀盟各大门派紧挨不焚天坑的边界,你收容那些妖奴俘虏,都是他们眼中必杀的罪人,你以为自己一人,能有多大的能力护住他们?”
师香夷思索一阵,仰着头对他冷冷一笑,道:“季羡之,你要么和他们统一战线,要么管好自己的事情,潜心修你的道。不过你叔母她老人家,素来最讨厌外道妖魔邪者,你跟我讲这么多废话,就不怕你叔母知晓后责罚你么。”
季司离定定看着她,坦然道:“我不想与你为敌。”
闻言,师香夷轻笑一声,带着几丝讽刺,道:“你是仙门子弟,我是妖族罪奴,你已经站在我的对立面了。”
季司离严肃又道:“你收容之人,若出麻烦,即是步少棠出面,也保不住你。”
师香夷背对着他,冷声道:“既然正邪难相容,大家就各走各的道,没必要再有过多牵扯。如果你想阻拦,或是揭发我的身份,我不会对你手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