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邹洛筝结束家教,看到江德荣联系上修理师傅的消息,几乎是跳上的单车,一路带风。
望远镜被她放在一个旧木箱里,那里的东西杂七杂八,多数是她小时候的玩具和绘本,还有少部分承载着近些年的一些回忆片段。
——总之一个也没舍得扔。
她来回翻了几遍也没看见望远镜的踪影,突然想起进门时过分干净的大厅,那里原先堆着很多旧纸板。
临近晌午,穿着工作服的邹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家门前的石凳上。
恍然出现一片阴影,他抬头,平日里原本待在书店的邹洛筝此时捏着一个旧木箱,眼里是沸腾的杀气。
“邹正!”邹洛筝低吼,“你动我箱子里的东西了?”
“我找人收废品。”邹正不以为然地点了个烟,“我和那人叮嘱过不要进你房间。”
“那所以呢?”邹洛筝把他的烟夺过来,一脚踩灭,“老鼠偷走的是吗?它自己长腿跑的是吗?”
邹正起身砸吧砸吧嘴,沉默地离开。
“谁收的?”邹洛筝抓住他,“哪个收的废品?!哪个?!”
“别吼了!聋了!”邹正把她撇开,“李大娘收的,卖了的你还要去追回来?”
“收不回来你等着!”邹洛筝恶狠狠地发出警告,从里屋慌乱掏了两百就往巷尾的方向跑去。
在书屋自习的蒋繁宇隔着玻璃窗看见的就是那么一副景象——邹洛筝飞速奔跑,时不时停下来观望。
邹洛筝的手机突然连响了好几下,她选择无视,依然一条街一条街地问过去。
李大娘抱着一叠旧纸箱回到旧三轮时,就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叉着腰示意她等一会儿。
“谁家小孩……”李大娘嘀咕一句,把纸箱利索地放到车上,她踩上踏板,车却受到一股阻力。
邹洛筝抓着她的车边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
李大娘有些耳背,驶不动车一个劲地问干啥。
“我&%`$&^我有`&^$#望$*车`&#”
李大娘呼哧呼哧地用力,勉强把三轮车开动。
邹洛筝依然扒着边,李大娘不耐烦地驱赶她:
“诶诶诶,干嘛呢,危不危险啊。”
“您停一下,求您了。”
“听不清,听不清。”
三轮车上的喇叭不断重复:收废品,收不要的废品,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
邹洛筝顺势夺过喇叭,这下轮到李大娘不淡定了,语气咄咄逼人:“干嘛呢干嘛呢?”
邹洛筝对着喇叭:“大娘您停一下,那个望远镜不卖!”
“啥望远镜啊,听不懂听不懂。”
“邹正那屋子的望远镜!”
听见那俩字,李大娘神色一变,面上挂了笑:“我这一天天可是跑好几趟的,耽误的这点时间,你赔钱给我啊?”
“这是100。我就找一下,不耽误您时间。”
“诶诶诶,那行吧,你快点啊,快点……”
邹洛筝等车停稳,迅速从车一头翻到另一头,没等找到目标物,冷汗已经冒了一身。
李大娘拿着红钞,看着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劝慰道:“旧东西丢了就丢了,人啊,得往前看。”
在哪,在哪,到底在哪里……
耳边灌进了风,模糊了邹洛筝的感知,她把纸盒子一层层扒开,把麻袋的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
邹洛筝的力道有些没轻没重,李大娘看得焦急,上手把东西都压了回去:“下手轻点,东西坏了怎么办。”
邹洛筝的手还在不停地翻找。
“找不到……”
“找不到……”她的话语逐渐呜咽,茫然间抬起头,眼泪已经爬了两颊。
“哭什么哭什么?”李大娘觉着晦气,又生怕惹麻烦,便把红钞丢回去,“100还你了,我还得赶着收东西呢,我没欺负你啊,你别跟邹正那犊子瞎扯。”
三轮车驶远,红喇叭还在一个劲叫着:收废品,收不要的废品,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
地上的车轮印没完没了地拉长,直至交汇于橘红色的天边。
(2)
邹洛筝压了压情绪,打开手机的未读消息。
邹正问去了哪,劝她不要惹事,还有一张江德荣发来的师傅名片。
蒋繁宇发的图片在文字信息堆里显得格外醒目——
因为是抓拍,整个画面糊透了,头发被吹得很乱,狼狈样尽显。
邹洛筝点开一条语音消息——你刚怎么了?
点开下一条——我看你一直东张西望的样子,在找什么?
一点酸涩涌上心头,腐蚀了一部分四肢百骸。
邹洛筝随处找了个台阶坐着,倚着,或垂挂着,直到把眼泪流干。
待心情平复完全,她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还没等踏进去,八卦声已经传了二里地。
有人说:“邹正又赖上那个婆娘了。”
旁另一人接道:“可不嘛,人家要走,不给走,这都吵起来了,留下一个小孩,大人也不看着点。”
话题里的小孩上前拽拽邹洛筝的袖子,傻呵呵地笑:“小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邹洛筝笑着回应那个小男孩,指了指巷子里头:“里面那个是你妈妈吗?”
“是啊。”小男孩道,“我妈妈让我在这里等她。你陪陪我吗?”
“我得回家。”邹洛筝把小男孩带到江家的后院,匆匆往家的方向跑去。
有人对着邹洛筝的背影道:“欸,你们听说没,那个婆娘,以前和邹正好过!是一对呢!”
“真的假的?”
“真的。他以前住那片人都知道,后来搬过来,没人提才都忘了的。”
邹洛筝越往里走,那句句嘶吼声就越是清晰刺耳。
“邹正!”一个中年妇女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就这点出息!孩子跟你能有什么前途!?”
“那我也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你个白眼狼,扫把星,不闻不问,现在老子养大了,你来占便宜了?”
“谁占便宜啊?谁占便宜?”中年妇女的头发盘起,脸上涂着一层粉,看得出出门前有精心打理一番,此时却拿起一根笤帚,仪态尽失,“江德荣都和我说过了,你打完我你还打小筝,总之,今天我必须把她带走!”
被叫到名字的邹洛筝脚步一滞,耳膜一阵轰鸣。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不会是她……
“余笙!”邹正发怒了,眼睛瞪得猩红,“你和你那个野男人上一边过去,还来,还来掺和我的家事做什么?!”
邹洛筝心里哐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粉碎了。
邹正的唾沫星子混着刀牙利嘴,说出的一番话下流无底线,余笙被气得抓心挠肝,也只是用笤帚冲他指了指。
“那个野男人呢?”邹正把笤帚夺过去,作势就要往余笙身上打,“怎么没跟着一起来啊?不是很能保护吗?”
“够了!”邹洛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她冲上前挡在余笙身前。
邹正的笤帚结结实实得劈在她肩头,邹洛筝闷哼一声,提脚往邹正的膝关节猛踹,血从她的袖口处滴到地面,她觉得她快要疯了。
“有意思吗?!你们两个有意思吗?!”
邹正回过神:“你…你回来了?”
“有意思吗邹正?”邹洛筝的筋脉曲张,步步逼近,“你除了打架,除了吃喝嫖赌你还会什么?你还会什么啊?有意思吗?在这里打起来?街坊邻居,一条街的人看你们的笑话,老大不小了,有意思吗?!”
“小筝,这是大人的事。”
余笙拉住邹洛筝的手,从后面环抱住她,一只手不断轻拍她的背,示作安抚。
邹洛筝挣脱,下眼睑红彤一片,说出的话一字一顿,连脊背都在发抖:“还有你。”
时隔十多年,邹洛筝重新对上那道目光。
眼前的女人陌生,憔悴,苍白,瘦小。
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最后出口时只有四个字:
“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所有人,这个世界……
余笙又抓住邹洛筝细白的腕子,邹洛筝再次挣脱,对上眼前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余笙,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快要冲到巷口,小男孩跑出来想拉住他,邹洛筝猛得甩开,小男孩直愣愣地扑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小姐姐,你弄疼我了。”
“我不是你姐,离我远点。”
哭闹声夹杂着听不真切的叫骂和议论。
有人说:“那个男的没出息,老婆跑了,女儿也不认他。”
有人说:“这里住着一家子白眼狼。爹不务正业,娘抛下家人,孩子不忠不孝。”
无力感充斥了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邹洛筝埋着头,漫无目的地串走在大街小巷,红喇叭还在一个劲地叫着:
收废品,收不要的废品,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专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
天边的余晖落坠,邹洛筝觉着……
她没有家了。
头顶突然传来“咚”得一声,一本书顶在她的脑袋上。
蒋繁宇手拿着一本《蓝色美国童话》,逆着光,影子被撕扯得很长,覆过深浅不一的车轮印:“看你平日里经常看这本。”
他说:
“如果现下的生活不尽如意
就翻翻过去
或者望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