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敏郎道,“没、没什么。”
“那你少说话。”
“好。”敏郎尴尬,眼角的目光却依旧放在要死不死的人身上。
玉流问心无愧,不在意那些话,人活着最后不都是等着去死吗,死都死了,还管自己下不下地狱?
捏起他的下巴,手指用力,响起嚓嚓的碎骨声:“认识无涯贼首吗,说点出来或许我能让你再活一会儿。”
假货恨恨地盯着她,喉咙发出猛兽的低吼。玉流侧耳辨别了一番,听出来那是两个字——去死。
嘴够硬。
“不说是吧,那行。”这么想死就遂你的愿。
就是他该怎么去死呢?
啊,不如试试新的药。她在腰带里摸了摸,掏出个极小的瓶子。抬头,看了眼就站在暗处的敏郎,眼尾上扬。折磨人的游戏,就该有人看着。
噬骨粉倒在断臂上,片刻后,滋滋的声儿带着一缕白烟,冲进假货的鼻腔。战栗之后,翻起眼白。
在他丑陋扭曲的挣扎中,玉流慢慢道:“你既然敢来杀我,就没想着活着回去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没过多久,幽冷的火星从胳膊起,一点点烧起来,黏着血水,肌肤分层,发红,发紫,发黑,发焦。
他睁大眼珠子,扑腾地狂吼。
玉流走出牢房,解开了他脸上的绳子,踢开了他外折的手脚。
突然间,像是回光返照,他勉强能爬起来。在玉流冷漠的倒数中,低头叼着胳膊开始啃食。是饿死鬼回魂,一口,一口,还嘬了一下骨头。
敏郎看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翻腾上来,捂着嘴,低声喃喃:“怎、怎么……那、那可是自己的肉啊!”
噬骨粉是这样的,旁人看着是血腥的自食,受刑者自己却沉浸在幻境中,不过,效果很短,也是精彩所在。
玉流淡然回复:“我说了让你别来。”
敏郎:“啊,我不是怪大人的意思……我能、我可以看下去的。”
正看着,吃得正欢的假货僵住,逐渐回笼的清明让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血肉分离如被五马分尸的剧痛上身上脑,他直接吐出了没咬断的半块皮肉。
玉流勾唇:“好吃吗?”
上下牙间还连着血丝唾沫,他顾不得,顶着蚀骨的疼大声咒骂:“啊,啊,你这个恶女,你、你、我杀了你——”
就是这时候,敏郎叫了一声:“大人,他、他不太对。”
玉流被他叫得眉心一跳,这回光返照似乎太强了些,她立即后退。就差半步,半残的躯体扑向牢门,迸发出所有的潜力,拼尽一切朝着玉流原本站着的位置喷了一口黑血。
黑血溅在地上,酸臭的黑烟升起,土地腐化,出现了一片的小孔。
而那假货,轰然躺倒,瞪着翻白的眼珠,死了。
敏郎吓得冒了一层薄汗,怔怔了许久才缓过心神:“大人,可有事?”
玉流摇头,短短的凝神后问他:“眼睛这么亮?”
敏郎登时被夸得不好意思:“没有大人厉害。”
玉流笑了声,避开有毒的地方,重新进去。双指捏开了死人的嘴巴,最里头,是一颗空牙。
牙下埋毒,居然不是为了自尽,有意思。
忽的,抬起眉梢,她想起了刚才假货骂她时的小动作。
原来如此。
“看来以后得先拔光牙齿了。”
“大人好像很喜欢,伤人的嘴巴?”敏郎这一声问得突然,懵懂又不解。
玉流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慢条斯理道:“怎么说呢,因为嘴巴,最能起祸端。好的说成坏的,真的说成假的,黑的说成白的……人的嘴,最会骗人了。”
她扭头,看着被阴黑挡着几乎看不见脸的人:“你说呢,小郎君?”
“啊?……是、是吧。”敏郎被她这轻飘飘的一眼看得心慌慌,低下头不说话了。
玉流见状,也不逼他。这位容易害羞的,装磕巴的乖乖小郎君可跟她要杀的那群蠢货不一样。
在她手掌心儿里跑,她不用急。反正心里藏着秘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的又不是她。
将注意放回到死人上,翻过他的脸,无意瞥见耳后有字。字很小,颜色在肌肤深处,已经有些年头了,估计是很小的时候黥上去的。
玉流双指撑开那一块褶皱,看清了。
“月?这是名字?还是……”
咦,这耳后怎么有一块割伤,似乎缝合过。
他伤过脸?
等等,指尖顺着这张脸的边缘摸过去,不太对,这伤口怎么整张脸皮都有!
“是……”
敏郎说得又快又不清,像是看了一眼后没过脑子的脱口而出。玉流留意着伤痕没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让她皱眉:“你说什么?”
而他矢口否认:“呃,不、没什么。”
玉流面色不佳:“我没聋,说。”
“我……”敏郎迈着步子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那盏吹灭的蜡烛重新燃起,暖黄的火烛在他的手心中微微晃动。
他张着嘴,被她如此凝视,只好硬着头皮重新说了一遍:“是阴阳面。”
阴阳面?
玉流眉心紧拧,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阴阳面,阴阳……阴……阳……
积灰的记忆复苏,玉流抬起头,眯起形状锐利的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啊我、我、我……就是听说过,”敏郎说着,点着脑袋,“对,是听说过。”
“嗯,就是以前出门随处走的时候。”似乎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又说了一句废话。
玉流:“是吗?不是的吧。”
“是、是的。”他含糊不清,好像说了,好像也没说,只想着快点翻过这一篇。
若是此前,玉流还能顺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提到了阴阳面,被她反问后还用这副含糊其辞,是个人都能发现的,疑似别有用心的模样。
玉流突然就不想放过他了,学着断案的大官要刨根问底:“听说,你从哪儿听说的。阴阳面可不是你一个江边摆渡捕鱼的小儿随便走走就能听到的。”
似乎听出了玉流的怀疑,敏郎想方设法的遮掩就成了一个乱字。
惊慌从眼底浮现,迅速上脸。他后知后觉,移开眼,避开了玉流那道如同逮住猎物的目光后,找回了点胆子:“是吗,可、可我怎么觉得,这也就是个江湖上的门派。就、就和柳大人以前组织的什么,什么巡查队一样,后来不给钱就没了的那种……吧。”
这应该是玉流认识这小郎君以来,听到他一次性说过的最长的话了。
若是杨淮月见了定会大吃一惊,嘴上叨叨:“乖乖,原来能说这么多的啊。”
卢主簿会欣慰地擦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太好了,我就说他没有病。”
柳吾善则拍拍这个,捏捏那个:“好了,年轻人,话少点很正常。咱们玉大人的话不是也向来不多的嘛!”
但他们不在。
玉流暗含笑意,目光更是离不开他了:“你还知道它是门派?敏郎,要不再说点什么出来,让我惊喜惊喜?”
敏郎被她和善的笑吓得头皮发麻,抖着脸摇头,眸光闪烁:“没、没了。”
玉流歪头,循循善诱:“真的,什么都没了?要不再想想?”
这样的玉流让他感到陌生,后颈也渗出丝丝凉意,仿佛架上了一柄钝锈的旧剑。
明明还要接受刀石的打磨和剑槽的重造,剑却先声夺人,要杀了剑主……敏郎眼睛动了动,磕磕巴巴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他抿着唇,眼神游离:“大人也知道,崇江上人来人往的,总会听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爷爷闲不住嘴,回来也常常和我说,一来二去的,我就记住了不少,里面就有关于阴阳面的见闻。”
玉流若有所思,丢开死人,站起来:“‘原来是这样,我信了,好了,没事了’……”
她说完,转身偏头,眼尾的余光里是敏郎亮晶晶的,根本掩饰不住高兴的眸子,还拍着胸脯悄悄舒了一口气。
玉流嘴角压了压,背着手转回来,抓个正着:“你是想我这么说的吧。”
“啊?”敏郎呆住,不懂玉流为何要这样说。怔怔之后,不好的预感犹如雨后小笋不断地冒出小尖。
“呵。”玉流意味不明地笑了出来,是那种很短的嘲讽。
她看着他,已经翻脸,森然道:“不知道撒谎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
她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小郎君,平时说那么短的话都要停停顿顿,这次这么长的一句,你居然完全不磕巴……知不知道,一句话,你就把尾巴露出来了。”
太假了,假得让她心疼。心疼归心疼,自己送来上,玉流不会放过。她抬了抬下巴,认真请教:“这瞎话你编了多久。”
玉流稳操胜券,笑得特别随性,甚至还考虑到他站在牢房外,弯身将耳朵递了过来:“说呀,编了多久。”
玉流平铺直叙,这是连问都不问了。
扑通扑通,心跳得太快,他要死了。
终于,敏郎抬起一点点的头,撞进了玉流清湛又凛冽的眼眸中。
他眨了一下眼睛,被发现的自知犹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凉水从头顶浇下来,即使手中端着蜡烛,整个人都是通透的冰凉,凉得双手双脚都冻住了:“我,我,我……”
“我什么?哦,难道这是需要想的事情吗,行啊,”玉流站直,跺跺鞋子,抖落鞋边沾上的草屑,“那一刻钟够不够,或者一个时辰?不然,半天也成,我今日有空,可以陪你耗下去。”
敏郎小心地偷看她:“……那一天呢?”
玉流随意接话:“也可以,前提是你真的能说出来,不然,你猜猜你会是什么下场?”
随着玉流这般玩他的话出口,敏郎咬着唇压下心底的悸动和热意。她可以,他现在不可以,这不是个好时机。
握紧烛台的手爆出青筋,颤着肉眼看不太出来的抖,蜡油滴下来,有几滴溅在他的手上。燃烧的热油遇上冰冷的皮肤,凝固,黏附,带着转瞬即逝的疼痛。
“说话。”
玉流握住他的手,别抖了,有胆子装蒜骗她,没胆子承认?
“敏郎,说话。”
玉流的手比他还要冷,手指粗暴地刮过手指,带走了才结成的烛花。
他看着被擒住的手,取而代之的是玉流施加内力的手劲,盖在他的手上。
更疼。
他懂了,原来疼痛不会让他清醒,只会让他沉溺。
此时敏郎的面容在玉流眼中带上了哀伤,又是故人相似的模样。她撇过脸,不喜欢他这样,手里的劲松了些。
敏郎趁此机会拂开了玉流的手,沉默地将烛台放在墙上的铁灯盏上,而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腿一弯跪在她跟前。
膝盖敲地的声音穿进耳朵,玉流微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