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年的?”
“三……三十年的。”
“……”宋繁声握紧拳头,咬牙在忍,“师、父——!”
李长庚汗流不止,扭着脸讪笑掩饰:“哎呀阿繁,这不能怪我啊,这坛酒是那个假半仙下棋输给我的,说埋了几十年,所以我肯定是分开放的。喏喏喏,你看我还特意贴了红纸,就是上次喝酒的时候顺手移开给弄掉了,这才有了这一遭。”
上次?居然还有上次!宋繁声报以冷笑,现在追究已经没有用了。他推开碍眼又不靠谱的李长庚,转身对上玉流迷散的眼睛,瞬间变脸,柔声道:“师妹,和我回去,好不好?”
玉流撅着嘴,也不说话,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久,似乎认出了他是谁,嘿嘿笑了笑,缓缓打出一个酒嗝:“……不。”
酒气扑面,宋繁声闭眼忍了忍,他还有耐心,纵着醉酒使小性子的人:“为什么不呢?”
月色凉淡,黑夜的山风摇摆细碎的树影,上了头的玉流坐在树下,脸颊的醉嫣红散开,好似抹上了一层不匀的胭脂。
她指向枝头,小声道:“嘘,上面两只翠鸟在洞房花烛呢,叫得可好听了。”
寂寞的夜里,宋繁声仰头,听见了在离他几尺高的古树枝桠间萦绕的小调,如靡靡之音缠绵悱恻,实打实地勾人心弦。
“来,”不知听了多久,面露羞涩的玉流拍拍石板凳,示意他坐在给他留的位置上,“师兄,我们一起听呀。”
“不行,”宋繁声的耐心告罄,忍无可忍,“好了,你给我回去睡觉。”
宋繁声不顾这个醉鬼胡作非为的抓挠,单手直接将人扛起,走之前还不忘提醒装死的李长庚:“师父回去想想白天怎么应付酒醒的师妹吧。”
“哎呦……真要完了。”刚想默默遁走的李长庚拍着脑门,望向碎星闪烁的天幕,日子可真是一眼望不到头啊,老天爷行行好,不如就让玉流醉得把这一晚都忘了吧。
许是李长庚交付了几分真心的祈愿感动了神仙,酒醒后的玉流对这几个时辰都只有连不成篇的记忆。
她模糊地记得这是一个极度混乱的深夜。
酿了三十年的陈年酒意麻痹了浑身各处,她的脑子转得极慢,甚至部分身子生出了自己的意识来,抱着宋繁声死活不撒手。
宋繁声没拉扯,他暂时也不能硬来。放下玉流后腰腹一股温热,应当是抗她的时候伤口又开裂了。
宋繁声侧身,不让血腥对着她,而后可恶地点开她的心伤:“师妹,我和师父都不曾怀疑过你,你又为何要怀疑自己,师父同意你留下狼是怕你孤单,你何苦要从它的身上寻找过去的自己呢?”
心还是不定吗,还是说,越长大,越无可避免地开始展露自己的弱点了呢?
“就算你不想承认,”宋繁声坐到她身边,慢慢扣住她的手心,“师妹心里还是有那么丁点难过的对不对,既然会难过,为什么还要让它走呢,你可以把它藏起来,只要你想,师兄会帮你的。”
“说什么呢,谁走了,”玉流晃荡着似乎能听见水声的脑袋,努力理解他的话,然而理解失败,垂着头委屈,“听不懂,我不听了!”
醉鬼的脑子完全不知道怎么长的,眨一下眼睛没了委屈劲儿,生出几分胆子来。玉流一把扯过宋繁声的领子,女流氓一般霸气道:“嘿,漂亮小哥哥,你是哪家的,能给我玩一下吗?”
宋繁声忍俊不禁,知道玉流这是醉得完全糊涂了,轻柔地拂开她脸上的碎发,良久后,心软由着她胡闹:“我是能让你玩,但要等价交换,你——能给我什么?”
玉流真的很想上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想要问一问,兽不比人,几乎同天日新月异,它再回来,回来看你,师妹还能认出它来吗?”
“谁?”
“狼。”
“狼……狼……狼……”玉流在牙牙学语的重复中,认清了这个字,“不知道,我记这些向来不行的。”
“那人呢?”
原谅他此刻也想在她不设防时,去窥探真心存在的只言片语,当作日后熬过无数长夜的桃花源。
“什么?”
宋繁声转过她呆呆的脸:“我若是换了个模样,师妹还能认出我吗?”
“你?呵呵,师兄,”玉流像是清明了一瞬,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来来来,师兄,快来让我掐一把。”
宋繁声听懂了流氓的醉话,别过自己的脸,离她远一点:“不行。”
“为什么!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过分的师兄呢,不让我掐,不让我下山,我真的会恨,恨……”玉流够不着他的脸就扯过他的手,重重地咬了一口,一股腥甜顿时充斥舌尖。
宋繁声吃痛,翻过玉流的身子:“师妹,把嘴松开!你别以为你醉了我就不能对你动手,玉流,玉流!”
“啪”的一声脆响,宋繁声救下了自己的手臂,而玉流护住自己还在余痛的臀,难以置信:“你、你怎么能打我屁股!”
宋繁声一日内添了两处伤,就算再大方也生出点郁闷来:“别闹,我没使劲。”
“丢脸你懂吗,”玉流才减淡的脸又浮起温红,她朝他扑过来,“宋繁声,让我打回来,不,打个屁!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一定能赢你的!”
“他们会知道我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谁谁谁的徒弟,谁谁谁的师妹……”羞赧变成了恼怒,可玉流醉得站都站不稳,脚底发软跌回被中。
她打不着宋繁声,无能的愁绪压过恼怒,变得丧气哀切:“为什么每个人见到我都要这么说呢,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杀了他们呢?”
“师兄,无锋的木剑刺进胸口原来这么响啊,噗——好长的一声,我都听不见他的惨叫了,血花溅过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人好像很爽……怎么办,我好像回不了头了,”玉流的眼中蓄起像泪的雾霭,“你们要是知道了,会离开我吗,不行不行,不会有人抛下我,因为只有我丢下别人。”
醉得完全失态的人深陷自厌的荒凉泥潭,宋繁声靠近她,轻轻将人抱在怀中,用温热的气息修补出现细小裂缝的玉娃娃:“师妹,不要这么想,师兄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什么样,师兄都爱你,师兄那么爱你所以……师妹,不要乱摸,醒了你会后悔的……玉流!把手拿开,师兄没和你开玩笑!”
宋繁声闷哼,将醉得脑子是脑子,四肢是四肢的小丫头狠心按在胸前:“不要考验师兄,师兄定力不好,会忍不住的。”
头顶传来的声音像是隔着千山,覆着冰雪,又远又冷,让酒意阑珊的玉流觉得茫然:“师妹,忘了这些,去走你想走的路吧。”
……玉流浸没在热汗中,起伏的胸脯下,呼吸渐紧,心口猛跳,遭不住这样的阵痛,玉流骤然睁眼,鲤鱼打挺地坐起来。
玉流摩挲上自己冰冷的脸,她不会忘记那一夜,准确地说,是在宋繁声离开后的那半夜。
那是她和他之间无声而建的万丈鸿沟,让她对他的态度急转而下。
因为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渺茫无垠的雾雪消融,荒芜的死山无端长出高树,枝头的翠鸟啾啾不停,这里一只,那儿一只,一声叠过一声,一声和着一声。
她记得这样婉转的鸟鸣,正是她未睡时坐在树下听见的翠鸟求欢。
情到浓时的欢吟,震得如针细长的叶片纷纷落下。不过转眼,高树被一株极尽妍丽的藤蔓缠住,曲折回环的藤枝与树共生,宛如一方叶巢。
翠鸟不知为何止语,双双乘风而落。
她探头看去,翠鸟再无影踪,叶巢中是交叠起伏的两道裸白身影。
浅淡柔腻的吟哦骤起,她捂住自己的嘴,却又不自觉地低声附和:“师兄,师兄……”
如此真实又虚幻。
她想逃,可是太过熟悉的面容让她惊得愣在原地。玉流摸着自己烧透的脸,按住跳得越来越快的心口,糟了……她好像被发现了,就在巢中人转头之时,一声刺破天际的狼啸将她唤醒。
她做了春梦。
更糟糕的是,她的床边坐着守了她一夜的梦中人。
梦中人撑着下巴,笑意吟吟:“师妹,睡得好吗?”
——在你做梦的时候,我好像又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如当时,玉流的脸煞白。
她过去曾一度将此事归咎于宋繁声白天的戏弄,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梦,抑或是,因为人,她始终不愿多想那一晚,恨屋及乌,也将前后的几天全都关锁。
如今靠着时隔多年的热病,她的魂魄离体,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两段如断玉的记忆就此合拢。
哈,她怎么能忘记,忘记那些简直能要她命的该死的细枝末节呢?
真是太可悲了。
烧得缺水干涩的眼不自觉生出湿意,一滴泪落下,变成一串有解的九连环。
这样真实的无能让她心慌,翻身起来时不小心推倒了床边的矮凳,哐当脆响,敲醒了外头的人,也敲醒了玉流。
门开了,有人背着大亮的天光欢喜进屋,俯身抵住她已经退烧的额头。
“大人,好些了吗?”
“嗯。”
“可大人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做了梦。”
“噩梦吗?”
玉流没答。
噩梦吗?
鬼知道。
她只身囚困于往昔的死树中,死树飘出鬼魂,问她知道枯木逢春死灰复燃吗?
玉流凭着感觉摸上他的耳垂,捻揉那点墨滴,声低不可闻:“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