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呼吸陡地一窒,头脑开始晕乎起来。可虞澈神情严肃,像有要事要谈的样子,她便不好再胡思乱想,敛容正色道:“公子请讲!”
“县主可曾见过一个……容貌与在下相像之人?”他语声温柔,面容沉静,那双深澈忧郁的眸子令人心神皆醉。
燕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一时心乱如麻,有些不知所措,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她强行稳住心神,状似好奇的问道。
“与我同姓,”他语气怅然道:“单名一个渊,渊源的渊。”
燕然浑身麻木,四肢僵硬,刹那间好像失去了意识 。
赤鲤,池鲤,池中鲤。
虞渊,鱼渊,鱼在渊。
明知有些牵强附会,可她却控制不住汹涌的思绪。
虞澈见她神情有异,眼中不禁浮出希冀,定定瞧着她,满心忐忑道:“他四年前出京,不久后在雁门关外失去踪迹。县主一路东行,可曾见过我那苦命的兄弟?”
兄弟?燕然满腹狐疑,难掩震惊。不是说虞澈是丞相独子吗?或许他说的是堂兄或表兄吧,但又有何不同,反正人早就死了。
想到那些旧事,她的心就像残败枯萎的落花,片片凋零,刹那间被莫大的无力感包围。
绝望和悲伤如同虫蚁,寸寸啃食着她的灵魂。
可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迅速收敛心神,假意做出迷惑、懵懂和好奇的样子。
虞澈衣袍上的幽香侵入肺腑,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被流沙半埋的承露囊。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苍白而空洞:“没有。”
失望如浓重的雾霾,他璀璨如星的眸光瞬间黯淡。燕然于心不忍,胸中也跟着一痛。
他似有些不甘,调整了一下思绪后,重又转头望向她,沉吟道:“那你方才看见我时,为何会失态……神色竟有几分像是故人重逢?”
燕然眼底滚热,她没有故人 ,也不敢奢望重逢,除非是在九泉之下,她亲手葬送了一切。
“我来自蛮荒之地,”她深深凝注着他,睫毛如昏黄灯烛下的蛾翅,徐徐抚过他面庞,“从未见过像您这般优雅出尘之人。”
虞澈愣了一下,两片薄红慢慢爬上双颊,像晕开的胭脂。
燕然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指尖将要触到时,他却慌忙后退了两步,正色道:“县主,请自重。”
咫尺之间,燕然看的无比分明,也无比清晰得忆起了洛阳人的模样。
他们其实并不像,虞澈肤如明玉,在晚霞映照下泛着淡淡的辉泽。
他骨架更高大,轮廓更柔和,眉眼也更温厚,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正气和与世无争的淡泊。
洛阳人的皮肤透着股青白的霜气,像漠寒月。他是单薄纤细的少年体形,气质阴郁,轮廓锋利,眸色清冽,骨子里透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方才她看到虞澈之所以恍惚,并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洛阳人的影子,而是在洛阳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优雅、庄重、古朴、大气、明朗,是她想象中君子该有的模样。
如果非要嫁人的话,她想选择这样的人做夫君。
她没有见过李雍熙,可今日却被她的走狗当众羞辱。
虞澈是李雍熙得不到的男人,如果这个男人最终落入自己毂中,那才算真正出了口恶气。
“我少小离家,无人管教,言行放诞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莫要见怪。”她深深一礼,语气诚挚道:“方才多亏公子替我解围,不然我……我只能抽她几个大嘴巴,不仅会连累父亲,也会沦为众人的笑柄,多谢公子救我父女。”
虞澈微怔,敛容正色还礼:“举手之劳罢了,县主无需客气,在下告辞。”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舍,嫣然一笑道:“公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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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燕然去向父母请安,途经廊下时,恰逢鹦歌领着贴身婢女出来。
鹦歌初次面见皇后时,答应母亲会设法提起途中归家的阿姊,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话到嘴边时生生咽了回去。
对于那个出走多年的阿姊,她的观感很复杂,幼年时或许的确有过喜爱和依赖。可在后来的六七年中,她早就习惯了做云中郡公府的独女。
而且母亲对阿姊过分爱重,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习惯了乖巧温柔的淑女做派后,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表露真正的情绪。
那次的意外的反抗让她忐忑良久,好在母亲事后并未追究,而是亲自去求皇后,竟真的为阿姊恢复了身份。她心里再不快也不敢表露,只得假意欢喜,仍像幼年时一样恭顺。
匆匆叙礼后,鹦歌便想要离开,却被燕然拦住。
她紧张得吸了口气,轻声问道:“阿姊有事?”
“保国夫人今天和你说了什么?”燕然挽住她手臂,将她引到僻静处,凑过来悄声问道。
鹦歌大为窘迫,轻绞着披帛低头不语。
燕然噗嗤一笑,在她颊边刮了一下,问道:“她是不是相中你了?”
鹦歌吓了一跳,又羞又急,瞪着她娇声道:“阿姊休要胡言!”
燕然好奇地审视着她,末了宽慰一笑,庆幸道:“看来你对虞澈也没别的心思,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鹦歌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红耳赤,她是金笼中的雀鸟,温室里的花朵,从小就被呵护娇养,远较同龄人晚熟,哪怕时年十四,仍觉得婚嫁之事像天方夜谭。
保国夫人的确青睐她,想趁机将她和虞澈撮合到一起,奈何郎无情妾也无意,最终不了了之。初到洛阳,满目琳琅,除了锦衣玉食华服珍宝,别的暂时还入不了眼,尤其是比她年长近十岁的男人。
虞澈的确丰神如玉,气度高华,却也有着天之骄子的矜持和高傲,让人觉得触不可及,也很难相与。
“阿姊这话……是何何意?”鹦歌似懂非懂地问道。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男人。”燕然踌躇满志,拍着胸脯宣布道。
鹦歌失笑,骇然望着她道:“阿姊难道不知,他可是兴安公主的禁脔,洛阳贵女无人敢觊觎。”
到底是亲姊妹,同气连枝,日间燕然在蓬莱阁受辱,她也很难受,实在不想看她沦为笑柄,好心提醒道。
“要是唾手可得,我还瞧不上呢!”燕然却并不领取,不以为然道:“我势必要将他抢过来,总之你不要和我争,免得伤了和气。”
鹦歌被她无意间展露的气势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阿母说我年岁尚小,谈论婚嫁还早。”
至于其他,她更是羞于提及。
燕然得到她的保证后大感欣慰,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妹妹,你能这么想最好。”
鹦歌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失踪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父亲暗中告诫过,雁门关外的事要守口如瓶,无论谁问起,都说是行经太原郡时遇到阿姊的。
即使父亲什么都不说,鹦歌却也猜到了几分,当日和母亲差点落难,多亏阿姊单骑营救。虽是隔着窗缝匆匆一瞥,血光飞溅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还是令她心胆俱裂。
心底的恐惧早就盖过了稀薄的情分,她无法再同这个唯一的阿姊亲近,看到她时只想逃离。见她竟如此狂妄,实在不敢规劝,只得干笑着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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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来到正屋时,李柏年还未回来,她难掩兴奋,将心底的企图和盘托出。
褚容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虞家在洛阳举足轻重,虞相又是三朝元老,身为他的独子,虞澈即便配公主也绰绰有余。可他们一家毫无根基,且前途叵测,根本高攀不起。
日间保国夫人提到鹦歌她已经忐忑许久,费尽心机才堪堪婉拒。如今燕然竟要主动招惹,她和虞澈……实在是哪哪都不搭。
“那个妖妇又老又放荡,在闺中时就不知检点,婚后更是半点也不安分,这么多年无所出,我看八成是身子糟践坏了。我们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要是娶了她,将来岂不得绝嗣?何况她整日跟一帮舞刀弄剑的大老爷们厮混,我儿头上能干净吗?真是越想越来气……”
保国夫人编排兴安公主的话在耳畔回响,她禁不住冷汗直冒,总觉得这些话句句刺耳。
“母亲,您怎么想的?快帮我拿个主意。”燕然不明所以,抱住她手臂悠悠晃着,脸上尽是小女儿娇态。
“阿燕……”褚容嘴里发苦,她虽两度嫁人,但崔和璞与李柏年皆生母早逝,且无继母,可巧避开了婆媳矛盾。
这保国夫人虽然看上去病恹恹,却像是还能活好多年,退一万步来讲,燕然要是真嫁过去,将来日子可怎么过?除了阿曜她还有没有别的男人,甚至有没有私生孩儿,褚容都拉不下老脸去问。
“您怎么这副表情?”燕然捧起她的脸,捏着袖角帮她擦拭额头冷汗,作出一副委屈样,眼巴巴道:“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异想天开?”
褚容唯恐她生出妄自菲薄之意,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见她一脸狐疑,半是违心道:“相府公子也不过如此,你配她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