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有古怪。
先前几人在山道上还不觉得,但一落到地面,就惊觉自身灵气被压制。
燕听云忽然察觉不到时空节点,灵气运转也有滞涩之感,最大的倚仗掉链子,让她有些焦躁。海霁也皱眉,他的修为不足原先一成,且有灵力流失之感,他所打算的一力降十会的法子是行不通。
此地能压制他的修为,说明有更强大的存在。
众人后背一紧,提起十二分小心。
村子分区规整,各区域间有足供三辆马车并行的宽阔村道连接。村道一侧有高木,自黄土往上半丈是主干,随后横生枝叶,形成一顶巨大的半圆状冠盖。
每朵冠盖下都有座玲珑观,制式统一:四尺高二尺长,朱瓦遮头,内囊空空,一副石板后墙被掏出个正圆形孔洞,目光越过洞口,能远眺远处的浓云与黄青村田。
每座玲珑观前立一尊单脚炉,香灰几乎溢出,一有人经过,炉口便腾升一蓬尘雾,燕听云下意识看一眼炉中密密横插的线香,竟无一根点燃。
她脚步更快了些。
数过二十九座玲珑观,路尽头有一小片莽原和三座矮山,是该村祖坟所在地。
不逢祭时,又遇亲迎,村中大部分人都去观礼,东边的墓地是最不会打草惊蛇的场所……
才怪!
山中木繁,海霁用截光剑别开疯长的柏枝,燕听云弯身穿过,直腰,然后被惊退半步:她与披麻戴白的女子对上眼。
青白色一双肿杏核眼,内里血丝密织。视线稍移,便能瞥见女子面前刚起的新坟,泥土还湿润着,带着草芽嫩茎,松散地堆出一座小包。
三柱香静燃,白雾直直拔向昏天,为头顶蔽日遮天的浓厚烟霾添势。天色更暗了,女子的面孔淡似魈鬼,仿佛来自另个世界的倒影。
先前燕听云见老猎户家未挂白,院落也干净整齐,就以为这村中猎户健在,没想到是丧事已作,坟茔初立,还叫他们与孝女撞个正着。
乌摇光离她最近,猛蹿出去,先一步控制女子,又用丹泥在她喉头一点,女子便说不出话了。
还记得先前因为自家灵脉,乌摇光意欲炼制让人无副作用暂失听力的丹药吗?丹炉五连炸后,他忽然顿悟——与其改变自己,不如做掉别人!
于是乌摇光转行研究哑药去了。
或许他天生该做个混邪丹修,撇开“无副作用”的硬性要求,哑药研制竟很顺利,不出三日,初代试验品出炉。
嗯……对灵脉无甚作用。
乌摇光很相信自己的水平,这丹必不可能真的无效!乌摇光把目光投向热火朝天搞基建的燕听云几个。
……混邪丹修变邪恶丹修也就是一瞬间。
因为炼制时憋着气,手法便有些粗犷,乌摇光只能确定它无妨性命道途,其余副作用一概不知。
“但是副作用么,左不过就是这些:幻梦、迷障、面瘫体僵,都是暂时的。”乌摇光说。
燕听云听罢就是一套拒绝三连:没时间、没兴趣、没条件。
交了连招燕听云就溜之大吉,还顺道给其他人通风报信,一时间凌光山人人自危,乌摇光三个字上了各峰出入口的黑名单。
无法,他只能向外求索,盯上了鳞绒法峰众兽。
毕竟有语言壁垒么,消息传得慢。
药是下在鳞绒法峰的平湖中的。那日,鳞绒法峰在一片死寂中进入集体掉毛/蜕皮/换鳞季,不足半个时辰,整个峰头都成了秃皮,灵兽们在北洲暮春的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
乱象引得游千皋找上门来……买药。事发当时他去了主峰窜门子,逃过一劫。
游千皋:“丹师好手法!我好久没这么耳朵清净了。你说掉毛?哎呀,除旧革新是好事,崽子们也该换一身适合洞天界的盔甲了。哼,也省得它们在背后议论我的尾巴。”
乌摇光听了打个寒颤,望着手中的丹丸再不敢吃,转天便回丹异峰闭关月余,炼制出改良版本。
嗯,就是方才给那女子用的丹泥。
乌摇光站在坟头高地,紧束女子双臂,抽空瞄女子发际线与顶心发旋。嗯,很稳固很茂密,他心下大定。
趁女子被控,春萋萋拨开及膝的高草,莽上去唱红脸:“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下这是哪里?”
乌摇光及时打配合,勾出一丝灵力往女子喉间一刮,丹泥顺着灵丝退回袖中。
女子顿觉喉头一松,她试探性震动声带,刚要回答,一直安静待着的温介冷不丁开口。
“你有些面熟。啊,是不是那个,开头那个…….”温介比划,却发现没人理他,春萋萋甚至翻了个大白眼。
他们一行人刚踏上山道时还颇有闲心,围观了这一场亲事。当时听云和萋萋还嫌书生单薄,又夸那新娘眉目英气,步伐沉稳,是个练家子。
分明就是眼前这姑娘!
事实上,温介在第三次看过书生和猎家女儿的婚礼后,便对村子失去兴趣,专注观测山道,因此错过许多细节。但此刻的温介并不知晓,他自觉抓出此地的大破绽,忽然生出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感。
“婚礼这么快便结束了?书生没陪你来吗?不对……”
温介忽然瞥见墓碑上的名字,竟然是老猎户。他猛地一抚掌,惊起几只老鸹:“你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方才还看见她送你出门呢。”
燕听云晚了一步,没捂住温介的嘴,尴尬得无处放手,只得假装繁忙地看天看地看海霁。海霁突然被盯,下意识微笑。
是这样喜眉笑眼吗?表情要再生动一些吗?海霁双眸一闪,眼尾牵动眉梢,再勾连唇角,一张疏离冰山面便如金光乍破,平湖吹皱,一双梨涡漾出来。
燕听云被这笑容击中怔愣三秒,而后微微偏头,努力集中精神在当前的情状中,手却悄悄伸出袖笼。
温热的指尖勾回海霁纷飞的神思。
他刚刚做了什么?!海霁将燕听云的手扣在自己掌心,感受着她的体温,却忽然再抬不动嘴角。
春萋萋看看左边,听云被男色勾得晕头转向,看看右边,摇光盯着人姑娘的头顶神游,再看看中间,白痴温介还在刨根问底。
她认命上前枷住温介,捂嘴挤眼肘击一套流程走完再对女子抱歉微笑,后退时还特意抬手在温介脑门儿上挥一挥,大有“此人脑子不好,我立刻锁他回家”的架势。
“不好意思啊妹子,他不太清醒,请别在意。”
那女子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她没有哀伤,更没有暴怒,反而呈现出一种日常秩序之外的空茫,她就像是一个跟随程序行止的机器人遇上预设之外的问题,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只好待机,等待下一次程序内的唤醒。
咦,有些奇怪。春萋萋放开温介,示意身后同伴。
温介:“对不住?”
女子:……
燕听云试探:“我们来时似乎听见前村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女子:“今日是书生与顾小姐的婚礼。”
海霁:“令堂英武,曾予我们救命之恩,我等专程拜谢……没想到恩人已逝,大恩难报。敢问是何缘故?”
女子:“母亲丧生虎爪,我要为她报仇。”
乌摇光:“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子:“无。”
春萋萋:“你母亲去世,书生便舍你而去,攀附村正家小姐么?”
女子再次放空。她似乎无法将婚礼、书生与自身联系起来,每每遇上此问,都陷入凝滞。
几场对话下来,女子的人生脉络逐渐清晰:顾杨村外来户,依山而居,打猎为生。女子名花捷,年十八,无父有母。母亲半月前遇妖身亡,家中只留她一个。一柄弯刀、一把长弓和十二支箭是家中全部财产。
故事很薄,有清晰主线的只有她与老猎户,其余书生、村正、以及村正家小姐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一句只存在于口头的“今日是书生与顾小姐婚礼”的背景介绍。任何超越“剧本”的问询都会引发女子的卡壳,动作、表情都突兀停摆,不似活人。
“或许她真的不是活人。”海霁斟酌着开口。
“什么说?”
“上古时代有傀儡道,傀师靠制傀修。相传最高深的傀师有神技,可比女娲,其制成的傀儡与常人无二,甚至可以入道修行,羽化登仙。这位姑娘虽常停滞,但她动作时无论身形还是神态都百样玲珑,应是某个大师的遗作。”
傀儡术,大陆破碎导致失传的洞天秘术之一。千年木,万年虫做灵基,载以连环符文、阵法令其行止,最后点窍启智,沐月化人。
上古时候,万物有灵,傀儡一道便很火热。无数修士立志入道,傀修法门林立,又以阵、符两种修炼方式分立南北两大派别。随之时间推移,派系之争愈演愈烈,两派驭傀修士两败俱伤。有傀儡趁机叛逃,建立傀人谷,成为区别于驭傀道之外的傀灵势力。傀人谷引天下傀儡朝拜,也使南北两派驭傀士暂时言和。驭傀修士针对傀人谷的绞杀从未停止。
又千年,傀人谷开宗老祖渡劫成功。她并未登天梯去上界,而是自愿兵解成为散仙,几乎杀空南北两派驭傀修士,为傀人谷换取一线喘息之机。只可惜那之后不久就迎来洞天大灾,傀人谷与南北两派的遗部“瑰夜盟”皆流落魔界,此道彻底失传。
燕听云初次读到上述有关傀儡道的文字时,就觉得它与蓝星的AI机器人相似,连傀儡反叛一节都符合蓝星人对AI的恐怖幻想,只是蓝星科技树终究止步于数据累积迭代,无法如修真界一般玄学点窍,也就没了后续故事。
不过事实上,如今洞天在傀儡一道上甚至不如蓝星,十万年封闭隔绝,传承散落,千年木难寻万年虫不存,别说点窍,就连驱动傀儡的连环符文和阵法都没能流传下来,傀儡术终沦为纸页传说。
不过如今这历史恐怕得转弯了。
几人对视,眼底都压着兴奋,什么别的想法都没了,只把目光直直锁住花捷,恨不得立即找出她身上的符阵术法痕迹。
在此地窥得傀儡术踪迹,这该是他们的机缘,绝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