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君孺便道:“不是早跟您说了,就是皇后殿下想您了,派人来看看。您瞧,这不一点事儿都没有!”
卫媪呵呵笑了。“行啦,我知道你们的。不让人看看,你们总是不放心,现在脉也诊过,瞧也瞧过,你们总该信我了吧?”
“谁说不信您了!”
卫少儿仍在盯着母亲看,听见对方这么说,这才转过脸,以自己只有才听见的音量咕哝一句:
“就知道嘴硬……分明是自个儿最怕……”
“你在那儿说什么呢?”
面对卫媪的目光,卫少儿头也不回地来了句:
“不说什么!”
接着,她眼光一瞟,落在下首六个儿辈身上。
“你们怎的下巴贴胸口?做了什么亏心事?”
众人连忙摇头,三小只纷纷辩解,其中以卫登的声音最大:
“没这事!二姑母,我乖得很!”
卫少儿似笑非笑。“你?”
卫登被她这么一瞧,声音不由自主低了几度。“原本就是嘛……”
“那你最好可要记得,下回再有事时,可不能不张嘴!”
卫登嘟着嘴,低下头。卫少儿又看向咧着嘴正乐的卫登与卫不疑,说道:
“你们也是!他不懂事,你们哪能由着他胡闹?”
卫伉和卫不疑无法反驳,也一样低下头。
霍止瘁和霍光身上一颤,因为卫少儿的目光已经挨个儿看过来,现在又看向他们。
“你们比他们大些,他们要是闹腾起来,你们作为阿姊阿兄,就得好好说他们才是,不能只在一边光瞧着,知道不?”
二人低头称是,公孙敬宜见状,也自动和他们一样,不敢抬头。
卫媪见了,连忙说道:
“他们都挺懂事。他们仨不用说,每日里陪在跟前侍候着。他们也是,进了府之后,每日天不亮就跟他们兄长一道过来,哪有光瞧着?还有敬宜,常想着我让人送东西来。他们都孝顺得很!”
“你就护着他们吧,越护越上树不肯下来。”
“你看你,倒来劲了!”
卫君孺赶紧阻拦二人。“方才御医说了,皇后常惦记着您。见您无事,他这一回去,皇后必定高兴。”
卫媪听了,这才跟着她又提起皇后派人来家里问候的事情。
见状,刚才被点名的六个后辈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同一时刻,在正院偏房中,卫青向御医细问卫媪的身体状况,又道:
“您但说无妨,不必忌讳。”
御医连忙回话。“君侯请放宽心,太夫人尊体确实无恙。只是她老人家言语中偶尔忘记过往些许小事,或是记不清日子,方才诊脉时,察觉太夫人有痰阻之症,因此容易心肾难交以致清窍被蒙。”
“犯了痰气,心肾不交,难免夜里睡不安稳。况且太夫人牵挂皇后与太子殿下,又对家人无微不至,因而日思夜想,连睡觉时也是如此。哪怕是青壮年人,睡寐不足都难免头昏脑胀,何况是尊贵如太夫人?”
霍去病一听,这才微微点头。
“确有此事。我听婢女们提过,大母最近夜里有咳嗽,喉咙有痰,有时翻来覆去一时难睡着。”
“既如此,仆且开个方子,可助老人家宁神开窍、去痰化湿。也不必多服,每日服一盏即可。”
卫青听了,这才安心。他致谢两句,待方子写下后,家臣早已备下医金送来,但御医哪里敢收,慌忙下跪推辞。
卫青笑道:“足下虽奉皇后之命前来,但辛苦跑这一趟,哪里有空手回去的道理,还请收下才是。”
御医还欲推辞,霍去病目光斜视,一旁家臣早已会意。
家丞已经一把将他拉起,而门大夫则将两个漆笥强塞进小黄门的怀中。
小黄门抱着漆笥,皆是觉得怀中一沉。他们压根不敢收,急得只要磕头。御医更是连连推辞。
卫青温言道:“那就烦请令公回到宫中,往椒房殿回话时,代我及家中向皇后殿下问声好。这小小心意,算不上什么。”
御医无奈,这才只得收下,向舅甥二人千恩万谢。
卫府医工长与门大夫亲自领着他们到了角门外,送了人上轺车,这才进来回话。
到了未央宫,御医未回少府太医监,而是先到椒房殿。
拜见过皇后,详细说明问诊经过后,得皇后吩咐数语,御医诺诺领命。
退下后,他到太医监转了一圈,到了自己住着偏室里头,那两个今日随行的小黄门早已等候在那儿。
一见对方前来,二人满面笑容地行礼,又将那漆笥放到案上,齐声道:
“多谢诏公提携我们到卫府走动。这些礼物,我们都替诏公送到了!”
那御医乃是太医监中的医待诏,因此底下的小黄门都称他为“诏公”。
这医待诏笑了一笑,叫他们起来,又打开竹笥,拿出两个分量最重的金饼递给对方。
“拿着!你们拿多些,剩下的,且请你们的同乡好友吃杯酒!”
眼见他出手如此阔绰,两个小黄门都是十分惊讶。
二人忙道:“咱们能为诏公办事,已属万幸。怎敢还拿诏公的赏赐?!”
医待诏也不和他们争辩,只把金饼塞与他们,又道:
“不值什么!只管拿去!”
二人推让数回,年小的险些将金饼掉在地上。年长的瞧了眼御医的脸色,又行了个礼,恭敬笑道:
“诏公一番心意,咱们要是再不收下,那可真是不知礼了!”
听他这话,医待诏微微一笑。
两个小黄门离了太医监,年小的便低声问道:
“利兄,咱们把医待诏那笥里的金饼一下子便拿了两个去,他会不会只是装装样子啊?要不,咱们回头再想法子送还与他?”
“你懂什么?”年长的瞟他一眼。“这只是金子的事吗?那可是大将军与骠骑将军赏赐!有了他们的名头,那个竹笥比一百斤黄金更厉害!”
说着,他连连啧嘴。“能进卫家这么一回,太医监里多少人员医医丞们打破头都抢不到的好事!只要能得大将军或是骠骑将军高看你一眼,管包下半辈子都能躺着当官数钱!”
年小的听了目瞪口呆。“乖乖……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真有这么了得?”
他的同伴又是好笑又好气,一巴掌拍他脑袋。
“卫家是谁?甭说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光是一位长平侯大将军和冠军侯骠骑将军,在陛下心里,天底下就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们半根脚趾头!”
“卫家一门五侯,可是说到底,就连宫里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那也得倚靠着这两个人!他们说好,陛下也会夸声好;他们若不喜欢,那个人即便是太一神,只怕死都没处死!”
听着对方如此炫耀卫家的权势,年小的不禁暗自后悔。
早知如此,刚才在卫府时,就不要忙着看那家的景致花园,而是多跟那边的家臣们搭话就好了。
卫府中,家臣送走御医,卫青与霍去病重回内堂,才走到门外,便听得里面传来卫少儿的声音:
“……如今瞧过了,脉象身子又无碍,总不至于又气着了吧?”
卫青与霍去病一听,互相看一眼,加快脚步进去。
果然,他们才进了内堂,便见卫媪满面疑惑,反问道:
“谁气了?怎么气着了?”
见卫少儿定定看向自己,她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
“我怎会因这个气着?没有的事!”
卫少儿没吭声,她眼望卫青和霍去病。卫君孺想了想,便道:
“不管怎么说,让宫中的御医查验过,无事便好,咱们也能放心了。”
因有卫媪在前,卫青和霍去病不好说什么,齐声说是。
卫少儿瞧他们神色,已知其意,当下也先闭口不言。
不料卫媪却在意起来,追问道:
“我之前因这事真生气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都亲眼瞧见的?觉得我不肯请医服药?”
没等儿女们回答,她自己先笑了,笑容中又是好气又是无奈。
“你们也把我想得太没见识了!以前得了病,不请巫医难道是我们嫌麻烦?还不是因为没钱!连吃的都顾不上,何况是这个,因此只好靠熬着。”
“可如今家里过得好些,我也听你们的话常保养来着。这还是皇后特意命人前来的,我怎么会不乐意!”
“你们不用多想,御医也好、医工长也好,他们怎么说,我自然照做就是。更不会垮着张脸给人家或是给你们脸色瞧的。你们哪,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卫君孺和卫青不约而同点头,都道:
“是这话,您说得有理。”
而卫少儿和霍去病没有马上回答。霍止瘁见这对母子仍在悄悄观察老人家的神态,心想:
“听起来好像真的是我们想太多了……不过,那天她的样子,比垮着脸还令人害怕……”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卫媪那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神,对方那时的模样,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和眼前的卫媪是同一个人。
很显然,卫媪对此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要看到孩子们其乐融融地守在自己身旁,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卫青等人的想法,恐怕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