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三下敲竹板声响过,卫府内的更夫走在前,每到一处小门、角门时便叫道:
“小心门户,仔细灯烛!”
在他身后,巡夜的门监、门丞和两列各五个的行人,皆是手执兵器,一路行来一路巡查各处。
在远离后院的前庭,镇夷轩内,骠骑将军正在细听下属的汇报。
“……今回到张府,虽是见了他夫人一面,但未及详谈,便被张骞请出来了。”
“张夫人只道:‘她离匈奴日久,那边的事早已不记得了。因此,解读圣骨纹的事,她哪怕看了都会出错,所以还是另请高明为上。’”
校尉伊即轩说完,深深低下头去,言语中颇觉歉疚。
听他这么一提,两旁的诸将不觉对视一眼,随即目光皆落在主位的霍去病身上。
霍去病听了,只是沉吟不语。
与伊即轩一同前往张家的复陆支见状,不禁越班而出,跪禀道:
“将军!请再多给咱们三、不,两日!哪怕要在张家门口跪到膝盖长出根来,我也要跪到那位珊麻出面帮咱们读骨不可!”
眼见复陆支和伊即轩他们恨不得要发誓,霍去病却摇摇头,只道:
“不必。张骞既不肯让妻子出面,我亲自去求他便是了。”
“将军!”
这下子,不仅是复伊二人大吃一惊,连席间众将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将军统领诸军,哪里能为这点事情就亲走一趟?如蒙将军不弃,我愿前往求见珊麻哥朵。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请出山来!”
昌武侯赵安稽与霍去病众多下属一样,皆为匈奴人。
因他投诚大汉已有数年,威望颇高,如今他先行表态,众将纷纷点头,都是争先恐后要代他们的将军完成这一任务。
伊即轩一听,黑黝黝的脸膛上“噌”地变得一片红,他对霍去病道:
“将军!这事是我办不好,但哪里能让您来替我善后的道理?”
“不会念咒的胡巫,盼着所有人一起吟唱;马儿跑起来才知道是良是歹。我要是没能请珊麻哥朵解读圣骨、破解出单于新王庭的下落,我不仅不要这军职俸禄,这辈子都不敢将一根手指头出现在您面前!”
眼见伊即轩赌咒发誓,麾间诸人不是常年与匈奴作战、就是曾经身为匈奴人,他们都知道对方这样说,是下定了决心非要为霍去病做到此事不可。
霍去病一听,却是笑了起来。他朗声道:
“别急。骏马奔跑,赶在后头追着它们的只有豺狼。想出这个主意的是我,自当由我去亲请才是。”
“况且,这儿不是战场,张骞是我前辈,他夫人又曾是贵部珊麻。于公于私,他们都为尊长,我该亲走一趟,当面请求才对。”
“你们不必劝我了。行军打仗也好,礼贤下士也好,你们都能放下身段,难道我就只该安坐高位,一味抱着手在后边瞧着不成?”
眼见霍去病已经发话,诸将人人坐得身子笔直,齐声应诺:
“谨遵将军号令!”
伊即轩眼见霍去病不仅毫无怪罪,而且还如此体谅,当真感激不已。
他谢过霍去病,又回道:
“珊麻哥朵跟随张骞离开匈奴时,她父母都已过世。单于那儿也再无她的亲人。”
“可她阿母是出身于鬼戎部,乃是前代鬼戎王的女儿,与远嫁到休屠部的阏氏是一母所生亲姊妹。”
霍去病不语,目视对方,听得十分专注。
这个消息不仅是他,列席的许多匈奴降将,都是头一次得知。
宜冠侯高不识越听越奇,忙问道:
“你说的是霞察夫人?可休屠王当初迎娶她时,她怎的口口声声说自己阿母早逝,更无兄弟姊妹?”
伊即轩便道:“她们确是亲姊妹。只因生母在他们王父死后,年纪越来越大,又患了重病。单于得知,便派使者来,勒令新王将没儿子又年老的那些阏氏一并送进喂狼沟里。”
原来匈奴风俗,重畜牧、以战为生,因此那些日渐衰老的子民,无论身份高低,都一概被视为累赘。
所以,那些年过六十的老人,无论身体好坏,都会被他们的子女背着,送到远离驻扎地的山沟处,只留下些许干粮和食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那些遗弃老人的所在,在匈奴中便被统称为“喂狼沟”,其意不言自明。
当然也有年老的族人因不愿被家人安排去喂狼沟,因此在年纪快到时便偷偷离开,去投靠别处。
好比霍去病初次领兵时便战胜的籍若部,便是由单于祖父籍若侯为首的部落。
该部中所收留的,便是将满年岁、又不甘心被子女所害的中老年人们。
男人们尚有去处,但女子们却没这么幸运了。
哪怕贵为阏氏,但若是年老,或是被新王敌视,照样会被送到喂狼沟听天由命。
伊即轩又道:“阏氏的两个女儿霞察和丹珠因此事而争执。霞察不肯听命,反指责新任鬼戎王听从单于的话来谋害家人;丹珠却劝说小妹,说不能触怒单于,不如先将母亲送到别处暂时安置。”
“姊妹二人大吵起来,互不相让,甚至动起刀子。老阏氏不想看见两个女儿再吵下去,便偷偷回到穹庐里,竟服毒自尽了。”
“送阏氏到喂狼沟的事自然不用提,可两姊妹也因此决裂。霞察再也不认姊姊,所以嫁到休屠部后便绝口不提家人。”
“至于大姊丹珠,后来嫁给单于弟弟,生下女儿便是珊麻哥朵。”
父子兄弟之间,为了争夺部落兵权而大打出手,甚至刀剑相向,这在匈奴各部中都是极为寻常之事。
因此,如今座间的匈奴降将们听了,都不以为然。
逼迫各部新王处置族中老人,看似是旧俗,实则是单于用的借口,无非是要给蠢蠢欲动的新上任者一个下马威。
若是这些新王还不服从,单于便有理由公然率军攻打其部,到时就可将这一部的财产人口牲畜倒数归于自己。
只是听到老阏氏为了保住女儿和部落,不惜自尽而死时,好几人都面露不忍。
煇渠侯仆朋想起一事,亦道:
“难怪我小时曾听人提起,说鬼戎部有传闻,说是一位老阏氏死后,牛羊染上瘟疫,损失惨重。好端端的天气也会刮起大风下起暴雨,因此人人都说是那阏氏显灵。连单于都吓得请大胡巫祭拜,祈求对方不要作祟。”
“何止是作祟。除了鬼戎部外,还有好几部的人,据传都曾在事后亲眼见过那老阏氏骑着快马,往南边飞驰而去。有人传言说她是假死,甚至有人说她死后被天神收为侍从,因此得以往来于人间与地府。”
伊即轩所言之事,众多匈奴人都略有听闻,但个中原因却并不知晓。
而其余汉人将领,都是对匈奴之事知之甚多,因此听来也不觉意外。
霍去病问道:“那这事过后,霞察夫人和珊麻哥朵的母亲再也不曾来往、更不曾和好?”
伊即轩摇了摇头。“别说见面了,霞察夫人更是听都听不得自己姊姊的名字。但凡有人提及鬼戎部,她掉转头就走。”
“至于丹珠夫人,倒是曾对女儿和身边人提起过亲妹。只是想来无颜见小妹,因此便没派人前往探望问候。”
伊即轩说到此处,身子一抬,又道:
“之前卑职在张家外候着的那些天里,无意中打听到,那家的下人,曾经有两回奉张骞之命,备了礼物送给霞察夫人,但是被对方退回。之后张家才没再往那边送东西。”
霍去病手中的漆耳杯微微一滞,随即,他浅啜一口热茶,点了点头。
从骠侯赵破奴听了,不由得即刻望向主位。
“将军,张骞送礼,必是因他妻子的缘故。想来珊麻哥朵仍眷恋故人亲情,没准还想见一见这位姨母。若是能请得动霞察夫人和她见上一面,兴许这事就有转机。”
这话正是伊即轩所想,他也不禁抬头看向霍去病,静侯对方指示。
众人眼中,这个年刚弱冠的统帅,用他深炯若湖中星辰、锋芒如剑光寒影的双眸,默默环视左右。
少顷,他唇角微弯,朝自己的部下们露出了一丝微笑。
虽然早已不是头一回当面禀报,但伊即轩面对霍去病时,终是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物?胡巫们吟唱的祁连神,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点像在说将军……”
众人屏息静听,只听得霍去病浅笑一声,说道:
“这个先放一放,我再想想。”
诸将听霍去病如此说,自是不敢过问,齐齐应诺。
复陆支同样低头答应,心里却不免有些困惑:怎么方才瞥见将军的神色,好似像要翻白眼一般……
因着担忧霍去病不适,复陆支之后还悄悄打量片刻,确认霍去病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霍去病拍拍手,随即便有婢女进内奉茶。
他又叫来两名校尉,低声吩咐数语,又道:
“多挑几个,组好队伍在那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