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定定注视着对方,见珊麻哥朵神色认真,微微颔首,已知其意。
霍止瘁打量珊麻哥朵的神情,心想:
“她这么说,不就是要收个徒弟,然后再由徒弟来帮霍去病的意思吗?!她不想背叛自己的族人,但是又敌不过这边的盛情和手段,所以想出这么个折中的办法……”
张骞听得妻子这般说,知道她自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心中既是辛酸又是愧疚,不由得低下头去。
珊麻哥朵看看丈夫,又看看垂首无言的弥忒,低低道:
“我到汉地,从天子到百姓,都向来将我视作汉人。连我姨母一家,如今都被好生安置。这份大恩,我又怎会不知!”
说到此处,珊麻哥朵忽然起身。她颤颤巍巍地朝霍去病下拜,恳求道:
“将军!匈奴各部族与大汉为敌,是因单于所命。更兼不知教化,以劫掠他人成性。但是匈奴百姓,与汉家百姓一样,都是盼着能过上安生日子,养活一家老小。”
“我早听将军威名,对大漠各部落心存善念,凡投诚者一律庇护回迁。日后若将军大军所至之处,万望将军能不记旧恶,庇佑匈奴百姓,免去他们遭杀身之祸!”
面对珊麻哥朵的肺腑之言,霍去病神情极其严肃。他扶起珊麻哥朵,沉声道:
“夫人所言,去病铭记于心。请您放心,我虽是武夫,受陛下感化、长辈教导,自知履仁蹈义,方是世间正道。”
“我愿在此,当夫人、张公面前,以某之名起誓:他日征战塞外,遇敌时必倾尽全力,为我大汉驱逐外虏;但匈奴军民,凡诚心来降者,我必护他们周全!”
珊麻哥朵不顾霍去病阻拦,毅然拜伏在地,口中再三为她部落中的百姓们致谢。
张骞见霍去病答应,感激不已,连忙过来与弥忒一同扶起妻子。
珊麻哥朵身子摇晃,方才动作力度不大,但她已经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看到的景物全是歪斜旋转的情形。
但她心事已了,长长吁了口气,看向丈夫时,唇边已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张骞知道,妻子心怀故土,所以迟迟不愿答应霍去病的请求。如今她肯选汉女为下一任珊麻传人,自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和让步。
不过在霍止瘁看来,汉匈在当下是两家,在后人眼里,却是一个整体。
所以与其迟些融合,还不如早些融合。反正进了大汉的家门后,大家日后都是一家人。
因此她对于珊麻哥朵的迟疑和不忍,自然没那么大的感触。
在座诸人当中,除了张骞之外,最与珊麻哥朵有同感的,当数弥忒了。
他扶着这位表姊,满脸钦佩感激,低声道:
“大姊,你这样记挂着咱们的人,天神若知,必会保佑你早日康复!”
张骞听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称是。
珊麻哥朵朝弥忒笑了一笑,见他不时瞄向身侧,那儿坐着一位少女,目光中一派好奇,打量着众人。
“这位便是霍女公子?”
面对珊麻哥朵的注目示意,霍止瘁忽然面对众人的视线,连忙回礼,答道:
“小女霍止瘁,随兄长前来,多有叨扰。”
“我姨母已经将女公子的义举都告诉我。多谢女公子相救,不然我们如何能在汉地聚首、尽释前嫌?今日君侯与女公子既到,烦请留在我家,好让我与外子尽力款待。”
霍氏兄妹自然推辞两句,霍去病见张骞夫妇确是诚心留客,于是便答应下来。
珊麻哥朵因为了结了一桩心事,所以精神大振,她自觉还撑得住,说什么也不听丈夫劝告,而是继续留下与霍去病等人交谈。
期间,霍去病请教对方,珊麻的继任人选究竟有何要求。
珊麻哥朵便道:“能当上珊麻的人,其一是年纪要越小越好;第二,则是要有能与鬼神私语之力。要是这两样都能兼顾,尤其是后一项,越是突出,自然越好。”
霍去病沉吟不语,霍止瘁听了则想:“这么说来是要求有通灵能力的人?这个恐怕不容易。珊麻……唔,珊麻……等等、萨满?这个称呼难道是这么来的?!”
她偶然想到这一点,虽然无从考证,但仍是不由得对这古今奇妙的民俗传承倍感惊叹。
正当她陷入了这激动的幻想泡泡中时,便听得霍去病开口问道:
“珊麻哥朵夫人,那若是符合您所提条件的汉女,曾习得我们汉地的巫祝之术,不知对她来当您的传人,可有阻碍?”
闻言,珊麻哥朵仔细思索过后,方才摇头。她摇头时颇感吃力,因此只是一摇便止。
“君侯请放心,此事无妨。大汉与匈奴虽为两家,但侍奉天地神明,都同出一理。最最要紧的,便是心诚。愿意拜入我门者,只要改以珊麻头衔,愿以珊麻之术礼敬神明,那之前的经历,就不必当一回事了。”
听到这里,霍去病默默点头,霍止瘁瞄他神色,心里猜测他多半会命下属寻找本地巫女,好让珊麻哥朵能迟早选到下任传人,学到她的全套本事。
珊麻哥朵又道:“我随夫君同来大汉,但一向少在外走动,因此对这儿的人物认识得极少。若是君侯得知哪里有异能之女,还要烦请君侯为我引荐才是。”
霍去病郑重答应。这下子,大事初定,众人间的紧张氛围,此时都早已消散。
应了捧来茶点,张骞亲自动手,为客人端茶倒水。
弥忒见状,也上前来帮忙,为霍止瘁忙前忙后,竟侍候得她比主人家更为尊贵舒适。
霍止瘁见他这样,很是意外,接过弥忒递来的耳杯,朝他笑道:
“不用客气啦,我自己来便好。”
弥忒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另一边霍去病笑道:
“贵部的家风真是教导有方,待客之道更是诚恳殷勤。不仅张公贤伉俪为我招得一位好徒儿,就连霞察夫人亦不例外。”
张骞连声谦让,珊麻哥朵含笑看了看弥忒,又道:
“我比不上姨母一家。姨母性情忠直,常常训导我两个阿弟要知恩图报。看来,我日后更要让绵儿像他们阿兄那般,好生以大汉英豪为师,方不负君侯悉心传授的美意。”
霍去病听了,垂目微微一笑。
霍止瘁见他这样,心里骂道:“别人捧你两句,你还当真了!可恶,偏偏没法反驳……”
其实霍止瘁非常清楚,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后世,珊麻哥朵口中的大汉英豪,对于霍去病而言,并非谀词,而是毫不夸张并且完全符合事实的评语。
因此,这点才更让她气得暗暗咬牙。
霍止瘁神色才现古怪,本是低头的弥忒无意中见了,忙问:
“女公子可是觉得哪里不自在?莫不是我侍候得不妥当?”
霍止瘁这才回过神来,她用自认极有魅力、实则颇为僵硬的笑脸回应对方,解释道:
“哪有这事!只是,我这回出来,是陪着家里的外大母。如今她老人家在那边屋里歇息,已经睡了有好些时候,也不知醒了没有。”
弥忒听了笑道:“女公子的外大母也来这儿了?我这个当晚辈的,又深受女公子救命之恩,到时必要当面向她老人家行礼问安才是。只怕我不懂礼数,冒失过去,反倒冲撞。还请女公子为我引见才是。”
霍止瘁正要开口,便听得霍去病出言打断了她:
“大母她近日身子略感不适,如今才好些,因而我们便陪她出来逛逛。若要拜见,眼下怕是有些不便,还是等过些时候再说吧。”
弥忒低头答应,张骞便问起关于卫思的病情来,霍去病略提了两句。
珊麻哥朵听了,微一思索,问道:
“莫非就是昨日在鞠城里的那位老夫人?”
见霍去病点头,珊麻哥朵仔细回想一遍,良久方道:
“君侯,我虽不当珊麻许久,但自打小便学习巫术,有些门道我还记得一些。我看老夫人如今虽一时记不清那些杂事,但她老人家面庞饱满,两眼明亮。能够用乳汁养出奔腾的骏马,哪怕是羊羔也怀着如天空般宽广的心胸。用你们汉人的话,就是有福之相。我敢说,老人家必有后福,这病只怕会有些反复,但她的福气在此,必然不会有大碍的。”
霍去病一听这话,虽知珊麻哥朵有宽解之意,但仍是喜不自胜。他连忙起身,朝对方深深一揖,口中只道:
“承蒙夫人慧眼,只盼着大母她老人家能如夫人金玉之言,早些好起来。到时,我必亲自拜谢贤伉俪!”
张骞夫妇自然还礼不迭。众人说笑声不绝,原本沉闷的张家,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之后,霍去病见时候不早,又见珊麻哥朵脸色越发苍白,知她犯病,于是起身告辞,又请珊麻哥朵留步。
张骞与弥忒,亲自送霍氏兄妹出门。直到看着二人回到这边大屋中,他们这才转身回房。
才进去,便有婢女匆忙迎上前,低声禀告:
“君侯,太夫人刚醒!”
霍去病和霍止瘁一听,即刻加快脚步,来到卧室。
屏风之后,只见卫思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正在低头出神。
霍去病担心她不快,正要上前,忽然又停住,轻轻将霍止瘁推了一推,示意她过去。
卫思抬起头,来回打量着二人,神情中显得十分迷茫。
霍去病笑道:“您看,曾外大母来啦,我们哪儿都没去,更没扔下您!”
说着,他向霍止瘁一指。“有您阿母在,谁都不敢欺负您。”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老人沉静而茫然的声音飘然而至:
“去病,你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