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霍止瘁犹豫未答，又温言道：

“你想游玩，大可请客人过来，到家中饮宴。到时你既能见外客，又能尽兴，你外大母又方便，岂不是更好？”

“舅舅，这些可下回再请。如今我已代止瘁答应了公主，若是不去，只怕失礼。”

“你倒会安排的。”

霍止瘁见霍去病为自己说话，也忍不住开口：

“舅舅，这事是我先行答应下来的。兄长已经再三提醒过我了，又帮我与长公主那儿代为美言，因此连兄长选定的那几家夫人，都已得公主答允，一同前往她家。”

“这回是我欠考虑，下次要是有人邀约，我必会先行禀过舅舅，再请舅舅与兄长定夺。”

面对霍止瘁的请求，卫青望了她片刻，不禁无声一叹，只道：

“我只是担心，你们出去一趟，还要劳心劳力。虽是好事，到头来只怕你累着。”

霍去病又劝道：“大母如今最听止瘁的话，舅舅你看她进宫便知，不仅没出乱子，还能跟皇后如常相处，可见她这性子越发平和了。”

“况且我手下的人和隽方也会一直陪侍在左右，必不会让她们为难的。”

“就算旁人帮忙的再多，但你大母最黏的只有你阿妹！无事还好，万一她心里一害怕，闹了起来，到时最忙乱不堪的，头一个便是止瘁！”

眼见卫青与霍去病开始争论，霍光压根不敢抬头，连三小只都是缩成一团，将嘴巴闭得紧紧的。

霍止瘁连忙道：“舅舅，我知道你为我们好。但我能和外大母一起，从来不会觉得劳累。”

“不仅是有家里人帮忙，底下人周全，还因为外大母很是听话，从不愿让我们费神。”

她正说着，忽然卫思转过头来，盯着众人，又看看霍止瘁，好奇道：

“听话？谁听话？比思思还听话吗？”

霍止瘁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卫思一把抱住，没口子说：

“阿母！思思最听话了！只有思思才是你的好孩子！你不能去疼别人！”

“这还用说！我只疼思思一个！思思乖！”

霍止瘁不住柔声安抚，卫思这才稍稍放松。

可她仍是紧紧抱着霍止瘁不放，同时眼珠子左右乱扫，仿佛想要确认席间哪个人会跑来跟她争夺母亲。

看到老人这神情，卫青和霍去病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此时，卫登便走到卫思身边，一边摸着她手臂，一边说：

“思思不要怕！我们都知道，思思有多好！思思是好孩子！”

众人都很是意外，没想到向来懵懂的卫登会这样安慰人。

但看这孩子眼中一派真诚，便知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果然，卫思见他这么说，原本紧绷畏惧的脸上，逐渐松驰下来。到最后，她露出了和卫登一样的笑容，朝他不停点头。

“是啊，思思不会怕的！有阿母和你们陪着思思一起玩，思思好快活！”

看到她和卫登一起互瞧着，满脸笑嘻嘻的，卫青霍去病和霍止瘁三人心有触动，暗自感叹。

卫伉、卫不疑和霍光也走过来，拉着卫思说话，卫思越发高兴。

她回头瞧瞧霍止瘁，见对方微笑点头，于是便跟着四个孩子一起，坐到一旁玩耍去了。

霍止瘁看着她心事全无的样子，回头看向卫青，低声道：

“舅舅，我若是带着外大母外出，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只让我独自一个到外头赴宴，却留下她一个在家里，我心里……实在难过……”

卫青沉默良久，他注视着诚恳的少女，无声一叹。

霍去病亦道：“舅舅，你不想让她们受累，我也是如此。请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妥当，只会让大母和止瘁高高兴兴赴约，快快活活回家。”

卫青看了看这对外甥，又看看另一边的几个孩子，慢慢点了点头，说了句：

“好吧，这回就依你们。”

“只是，止瘁。”卫青立刻又紧盯着霍止瘁，神色关切。“若是你外大母性情有变，你便立即向主人请辞，马上回家。别的事，你都不必理会，自有我来应付。”

“是，多谢舅舅！”

霍止瘁能得到卫青的允许，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下意识看向霍去病，想瞧瞧他是何神色。却见霍去病低头不语，神情不喜不怒，似与己无关。

那天夜里，看着已经酣睡的卫思，霍止瘁心潮起伏。

一旁的隽方见对方这副神情，便已猜到四五分。她轻声道：

“女公子，实则君侯所言，亦有道理。如今太夫人神智未复原，在家中还好些，若是到了外边，未免害怕。到那时，对她对你都不大好。”

“你说的，和舅舅说的，我都明白。”

霍止瘁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但我还是觉得，把她困在家里，实在太可怜了……”

霍止瘁凝视着卫思的脸庞，尝试着把自己代入老人的处境中：心智昏乱，记忆错失，身旁的人不知是善是恶，家人们更是不知所在。

如果是自己陷入到这样的处境中，她的反应，一定会比卫思更激烈、更无理取闹。

然而，第二次犯病的卫思，却选择了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她跟孩子们玩耍、接受了旁人示好，看起来，她对于自身的变化接受得心安理得。

可是，那祥和喜乐的一面，偶尔还是会被现实扯出一道裂缝，露出内里的无助彷徨。

霍止瘁明白，卫思虽然没了记忆、没了神智，可并不代表老人就因此丢失了她内心深处的感受力。

她能感觉到谁对自己好、能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善意和帮助。

因此，卫思才会渐渐敞开心扉，开始接受这群“陌生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之前在众人争论时，卫思才会靠着本能，感受到家人间的分歧。

“她是忘了一切，可她心底没有忘记我们……”

所以，老人才会在那时和即将失去一切的孩子那样，紧紧地拉住自己。

“别扔下我……”

在霍止瘁脑海里，仿佛响起了卫思的呼唤。

那不仅是对自己的呼唤，更是对家人们的心里话。

或许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想法，可是，看着眼前的老人，霍止瘁没法不产生这样的念头。

她一边理清着心中的思绪，一边轻声道：

“思思很是辛苦，可她始终不曾自暴自弃。哪怕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还是极力振作起来，想要跟上我们的步子向前走。”

“我要带着她一起走，哪怕只是走出家门一步、看一眼外边的景致。只要她愿意，我做得再多，又有何妨。”

“你们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年纪轻轻的，多杠些一点事儿都没有！”

霍止瘁说着，到最后，又忍不住夸自己起来。

隽方一言不发。她打量着咧嘴一笑的霍止瘁，那双大眼睛里，从起初的冷静，到不忍，最后满怀感触。

隽方端正坐姿，双手在前，朝霍止瘁深深低头，说道：

“妾身谨听女公子吩咐，愿助女公子一臂之力！”

“那好，我可不会客气的哟！”

霍止瘁嘻嘻直笑，隽方抬起头，瞪着对方，最后不得不移开脸，以免自己也受她影响，笑到一处去了。

而在这几日里头，隽方已知公主那边所宴请的客人，将所有女宾的出身家世都一一向霍止瘁细说。

霍止瘁悉数记下，又听得隽方说道：

“……长公主殿下先前曾嫁与平阳侯，可惜平阳侯于元光四年过世。因此殿下改嫁汝阴侯，如今夫妻二人共居公主邸……”

隽方说着，忽然察觉面前似有异样，抬头一看，只见霍止瘁满眼震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隽方对她的惊讶颇感意外，但并未作声，而是目视对方，静待她自己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霍止瘁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公公公主……她她丈夫是谁？”

“当今汝阴侯，夏侯氏。他单名‘颇’，于元朔元年迎娶长公主殿下。”

“汝阴侯曾有妻室，早已过世，留下一双儿女。儿子名尚，女儿名妍。汝阴侯与长公主夫唱妇随，可惜两位贵人婚后并无所出……”

霍止瘁此时耳边虽听着隽方的介绍，可是她的大脑仍处于当机状态。

因为她怎么都没想到，阳信公主现在有丈夫！

虽然明知之后的事，可是眼下既有配偶，那么她心里那点子盘算，自然无从谈起，更不可能实行了。

隽方一边说着阳信公主的近况，一边又看看霍止瘁，淡淡道：

“看起来，女公子不知此事？还是说，长公主殿下的婚事，令你心存疑虑？”

霍止瘁连忙正一正脸色，说道：

“我哪有这意思！你别胡说！我只是，咳，觉得以长公主殿下的尊荣，理应配得上更好的人选才是。”

“列侯尚主，此是规制，天经地义。”

隽方听了，也不理会，继续介绍其她女客们的情况。

不过，霍止瘁心里仍是为之遗憾，她暗暗叹了口气，心想：

“不知舅舅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