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才刚到桥边,正欲拾阶而上,忽然听得水面上远远传来一阵雅乐,有人漫声唱道:
“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谏者。”
原来池中央有数船划来,一船载乐伎,一船则载数名歌伎。弹奏放歌,两相应和。
歌声随风传来,池畔一角莲荷之中,惊起一群朱鹮。
此情此景,真如在梦中一样。
霍止瘁知道这是乐府中铙歌十八曲中的《朱鹭》。汉代崇拜四神,而四神中的朱雀,因与浑身发红的朱鹮相似,所以当下的人们,把朱鹮当成朱雀,十分礼敬崇拜。
众人对主人家这番巧思,赞不绝口。而卫思已经学着那朱鹮飞翔的姿势,两手一扇一扇,在地上转来转去。
霍止瘁见阳信公主又朝夏侯颇点头示意,后者又再发话,请诸客上桥。
她猜测这番布置都是阳信公主的心思,只是这位长公主在外人面前,只让丈夫出面发话,自己却不愿出半点风头。
霍止瘁忍不住对霍去病小声说道:
“长公主殿下跟汝阴侯看来真是夫唱妇随。不知她是几时嫁与汝阴侯的?这位汝阴侯为人如何?”
霍去病扫她一眼,只道:“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我看殿下不仅性子温柔,而且做事细心周全。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便是学也学不来。想来汝阴侯能娶得长公主为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霍去病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
原来是卫思一气跑来,拉着霍止瘁,指着天空叫道:
“阿母!它们飞过来啦!你快瞧啊!”
霍止瘁和霍去病都一起抬头,与卫思同观大群朱鹮飞翔而过的美景。
“它们在搭路,给阿母回仙界呢!呜呜呜,飞起来啦,来接我们啦!”
卫思见了这些身羽若红云的鸟儿,便将它们当成了上天的使者,以为它们是来接母亲和自己到天上玩耍的。
“对啊,这都能被思思知道,思思越来越厉害了!”
霍止瘁摸着卫思花白的鬓发,又看向那些朱鹮,柔声问道:
“思思今天玩得快活不?会不会累着?”
“思思好有力气的!思思还能飞呢!阿母,你往后要带着思思一起到天上,不许留下我一个!”
霍止瘁见卫思因兴奋而通红的脸颊,心中甚是感叹。她一边帮对方擦汗,一边点头,郑重说道:
“我一定不跟思思分开!思思觉得快活,那我也更快活!”
“嗯!”
卫思咧嘴直笑,一时口水流下都不自知。
霍止瘁又替她擦拭,霍去病看着她们彼此歪头笑看,嘴角边也不禁溢出一丝笑意。
一旁东武侯郭洪一家也在指指点点,观看鸟群。
郭洪与郭兆双因离得较近,听得这边笑声,便朝霍去病兄妹看来。
眼见卫思嘴角流涎,郭兆双眉头一皱,眼睛一夹,即刻扭开头,生怕再多看一眼。
郭洪上下打量卫思两眼,心想:
“这姓卫的老妇听闻年轻时便十分放荡,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为老不尊,多半是在装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家日后前程必然难保!”
他心里暗暗拿定主意,对于卫家之人,表面恭敬即可,私下里绝不能结交。
郭兆双转头过来,却见祖母一直朝卫思仔细打量,便低声道:
“大母,少往那边瞧。像那等人,给你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儿孙才敢作威作福、装疯卖傻罢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哪会跟她那种人一般见识!”
李眉摇了摇头,眼里仍是充满警惕和疑惑,只注视着卫思,喃喃道:
“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女人……”
他们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步上朱雀桥。
夏侯颇扶着阳信公主,站定在桥中央。桥上已有僮仆持青盖伞站在两侧,专门为主客遮阴。
霍止瘁也拾裙而上。她担心卫思在桥上跳闹会有危险,便一直紧挽着对方不放。
卫思见状,更是欢喜,整个人几乎全挂在霍止瘁身上。
霍止瘁刚要迈步,却觉得身体一下子轻快许多。转头一看,原来霍去病伸手揽过卫思,将老人扶到自己身边。
卫思一惊,却听得霍去病温言道:
“思思,我也很想侍候神君和你。不知你愿不愿意让我来当你们的仆人,护着你们一同上仙界?”
卫思睁大眼睛,愣愣地注视着这个高大的年轻人。
霍止瘁见此,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悬起。
卫思见霍去病神色温和,目光专注,她想了好一阵子,这才慢慢点了点头,说道:
“好。那你可要听话哦!”
“是,多谢神君,多谢思思!”
霍去病恭谨低头,忽然觉得头顶处略有异样。
他错愕抬眼,只见卫思已经抬起手,轻轻地在他脑袋上抚摸着,嘴里还说着:
“听话、听话……狗儿乖……乖。”
霍去病下意识望向卫思身后。在他眼内,映出霍止瘁惊喜交集的脸庞。
霍去病眼中发热,他强忍激动,急忙低头,许久都不曾出声。
霍止瘁眼见卫思不仅接受霍去病,甚至愿意主动接触,真是为他们大感欣慰振奋。
隽方和众人见状,也是又惊又喜。众妇人看着这对祖孙,都是面带笑意。
清风徐来,朱鹭鸣吟。此时烈日当空,霍止瘁立于桥上,却只觉得满心愉悦,快活无比。
“扑通”一声,从池中传来,似是离桥不近。
但因夹杂在乐曲声中,所以显得并不突出。
隽方因看着霍去病祖孙这温馨一幕,正是感动之际,哪怕耳边听得这一声,也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她转过头来,正欲打量周遭动静,却听得夏侯妍惊恐叫道:
“不好啦!有人掉水里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看去。只见夏侯妍挨在栏杆边上,指着水里某处,还在不停地大叫:
“是阿媺!阿媺掉下去了!快救她!”
霍止瘁离她最近,眼见桥边不远处果然有人在水中扑腾,吃惊之余,身子便要往前冲。
她手上一紧,已被人死死拉住。
霍去病一手拉着卫思,一手紧握着霍止瘁手腕,说了句:
“当心!”
霍止瘁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霍去病又道:
“好好照顾大母!”
说完,他将卫思轻推进霍止瘁怀中,自己右足轻点桥面,人已跃出数丈之外。
眼见霍去病身在半空,底下便是水面,霍止瘁惊叫起来,高呼:
“小心!”
未等她叫完,霍去病随手抛掷,将手里折下的两块桥板扔在水上。他踩板又起,两个纵跃,人竟飞过大片朱鹮之前,落进一艘飞驰而来的小艇之中。
那小艇本在乐伎船边跟随,上头的仆妇苍头听得有人落水,急忙划桨赶来。
眼见突然有人从天而降,艇内的下人吓得大叫,更不敢动弹。
霍去病才一站定,顺手抄走苍头手里船桨。他看准时机,俯身朝前一推,将那桨头恰好送到落水者面前。
李媺忽然掉进水里,她因不通水性,惊恐之下,便极力扑腾。
恰在此处,她手上摸到一块坚硬的木板,下意识一把抱住,这才不至于直往下沉。
霍去病叫了声:“抓紧!”,一发力,一下子将那木桨拉近小艇船身。
桥上诸人,早已聚集到一处。李敢听得女儿落水,着急之余,本欲跳下来相救,却见霍去病出手,惊喜之余,竟连气都喘不上来。
公孙敬宜着急,挨在桥边,见李媺此时已被仆妇拉起,坐在艇内。她连忙叫道:
“表兄!你们有事没有?李家女公子怎样?!”
霍去病伫立板上,浑身上下滴水不沾。他朝桥这儿摆了摆手,示意落水之人无事。
眼见成功救人,众人全都松了口气。阳信公主急命人去备好热汤与更换衣裳,又去请医工,好替李媺诊治。
李媺浑身湿淋林的,她不住颤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霍去病见人已救上,便让下人将艇划到岸边。
他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左掌一凉,原来李媺身子蜷缩,双手却伸出紧拉着自己的手。
霍去病愕然,本欲抽身。但见众目睽睽之下,况且李媺实在怕得厉害,他不好推开,只得勉强忍耐。
霍止瘁目睹霍去病救人,如今见二人皆无恙,小船正朝这儿驶来。
她长长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
好不容易小艇撑到岸旁,众人早已赶到此处等候。你一言我一语,问候霍去病与李媺。
李敢匆匆上前,朝霍去病深深一揖,说道:
“谢将军相救!下官与小女感激不尽!”
见他还要往下说,霍去病手一挥,只道:
“你先照料女儿。”
李敢答应,连忙看视女儿。他见李媺身上的衣裳都已湿透,脸色苍白,目光惊恐,但并无大碍。
趁着李敢过来,李媺答话之际,霍去病将手背在身后,站到一旁。
众人围拢上前,夏侯颇便对李敢说道:
“幸好人已救起。请带同女公子,暂且移步到此处别院中。”
李敢担心女儿,便向公主夫妇道了声谢,护送女儿连忙到那边院里去了。
夏侯妍也向父亲说道:“我也过去。”
夏侯颇知道她与李媺交情甚深,自不阻拦,点了点头。
阳信公主叮嘱道:“让他们好生歇着。想要什么,只管派人来说。”
夏侯妍应了,急忙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