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遥大学萃满了金黄,梧桐叶与枫叶交替落满地,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坐满了读书背单词的年轻人,秦少淮抱着教科书,神情淡漠与学生们打招呼,他穿过人群走进便利店,买了牛奶三明治,提着塑料袋走到宿舍旁的湖心亭。
这里近教师宿舍,学生通常不会来,秦少淮打算在这里吃午饭。
他拿起冷冰冰的三明治咬了两口,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看,宋温峤没有给他发消息,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琢磨清楚乾帝的事情。
秦少淮把三明治放下,又拿起巧克力奶喝,突然想起那天在饭店,宋温峤给他夹菜的场景。
宋温峤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还能够这么体贴,哪怕他是装的,秦少淮都觉得他温柔,可偏偏他的好友列表里最不缺温柔的男女。
“睡了吗?”“起床了吗?”“吃饭了吗?”
秦少淮一天能收几十条类似的消息,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吃完午餐,把垃圾收进袋子里,突然又拧起了眉,宋温峤也未必在追求他,是他自我意识过剩。
秦少淮看了眼手机,没有新的消息。
他把手机收起来,扔了垃圾,准备回宿舍午睡。
刚走到门口,就见宿管员急匆匆跑了过来,慌张道:“哎呀,秦老师,你屋子里漏水了,赶快回去看看吧,是不是水龙头没关?”
秦少淮连忙跑回宿舍,推门一看,满地都是水,简直是水漫金山。
宿管员跟着进去,仰头看了眼滴滴答答的天花板,说:“哟,这还不是你漏水,是你楼上。”
秦少淮的身体在发抖,心脏砰砰地跳,他这人没什么趣味,就喜欢看书,那点破工资不是给小叶子买吃的,就是用来买书了,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带出门得折张新书皮,边边角角都不能磕,隔三岔五还要拿出来重新排书架,成天提心吊胆书页黄了蛀了。
如今倒好,一汪水泡了干净,全没了。
秦少淮多少年没跟人打过架了,上次打架还是在孤儿院的时候,和宋温峤那两下也是点到为止,今天是真忍不住,撩起袖子就要上楼干架。
宿管员拦不住他,心惊胆战跟着他往楼上去。
楼上的教师刚回来,进门一看也是哇哇大哭,水龙头裂了,水喷的到处都是,屋子里一片狼藉。
这栋宿舍楼今年才启用,质量不过关,水龙头也不是楼上这位拧坏的,原本就是蹩脚货。
秦少淮一肚子火,也不能拿人年轻教师出气,憋了一整天,到第三天学校才给了说法。
检测下来不光是水龙头的问题,水管可能也有点裂了,房间得重新装修,前后可能要两三个月。每人赔偿一万块钱,再给每个月五千块房租补贴,让几位被波及的教师去外面租房子住,现在是十一月,直接住到春节之后,过了年再搬回来。
其他教师都笑嘻嘻,一万块钱再加四个月五千的补贴,算起来有三万块,弥补损失和房租绰绰有余。
秦少淮哽得眼睛都红了,这些书收集来不容易,好多都已经绝版,二手市场上肯定不是现在的价格,况且他本来就有洁癖,怎么肯收藏别人的二手书。
养父家不在本地,宿舍淹了也是意外之举,学校赔钱也爽快,他无可奈何,只能去租房子住。
问了几家中介,短租不好找,离学校不能太远,房租要适中,环境不能太差,学校周边合适他的小区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
秦少淮跟着跑了几天,最后选定了学校南面的一个中高档小区,四千块一个月,在同类型的小区里,价格不便宜,但幸好只是短租,二室一厅一百多平,小区绿化很好,配套设施齐全,房间装修也是他喜欢的日系风格,最主要房子还比较新,采光敞亮,听中介说,这套房子装修好了之后还没人入住过,业主原本是打算自己住的,后来有些私人原因一直没搬进来,空置了一年多。
既干净整洁,又没有甲醛味。
要不是学校有免费宿舍,秦少淮恨不得干脆长租。
唯一的缺点是,短租需要一次性付清全部房租,押一付四,一共两万,学校给的补助几乎都花出去了。
秦少淮签完合同,把钱打了过去,又把叶荟清叫来帮忙打扫,当天就住了进去。
这房子住得称心如意,他自掏腰包买了一套餐具,还去花鸟市场买了几盆花,精心养在落地窗前,他原本还想添一些小摆件,又怕退租的时候东西太多带不走。
他近来喜欢上了做饭,尽管手艺很差劲,可是逛超市却很有意思,空荡荡的冰箱一点点被填满,不必担心外面的食物不卫生,也不必在食堂里与同事寒暄,超市里也有很多快手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再配一罐啤酒,不伦不类地吃完这一餐,窝去柔软的沙发里看书,闷热潮湿的孤儿院,颠沛流离的童年,似乎都在离他远去。
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直到十二月的那天,圣诞节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月中的时候,秦少淮被叫去主任办公室,彼时他正在思考晚上应该吃些什么。
他推开主任的办公室大门,淡淡的烟味从里面冒了出来,门缝的视角里,先是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随着门缝推开,逐渐出现了男人的上半身,他懒洋洋坐在皮质沙发里,栗咖色毛呢大衣,休闲长裤,嘴角勾着温柔的笑意,手里的烟在秦少淮进来后立刻拧灭。
宋温峤转头看向地中海主任,“这位就是秦教授?”
主任热情地介绍:“是是,宋先生,这位是秦少淮秦教授,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小秦,这位是宋温峤先生,咱们南瑶市知名企业宋氏集团的总裁。”
宋温峤坐在沙发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意味深长看着秦少淮,向他伸出手去。
秦少淮察觉到他来者不善,不由蹙起眉。
主任见他不给面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将他的手塞进宋温峤手里。
宋温峤握住他的手,指腹蹭了一下他的手背,笑说:“你好,秦教授。”
秦少淮抽回手,凌空甩了甩。
主任瞪他一眼,狗腿一般又去与宋温峤寒暄。
秦少淮耐着性子问:“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情?我赶着下班。”
“这说的什么话?”主任把他拉倒角落,苦口婆心说,“大宋先生是咱们学校校董,小宋先生难得莅临,点名让你带他逛逛学校,多大点事情?文艺汇演的赞助还没落实呢。”
秦少淮冷声问道:“主任的意思,是让我去陪客?”
主任怔了怔,“你怎么说话呢?”
“抱歉主任,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文艺汇演也不是由我负责,您换人吧,我下班了,明天见。”秦少淮冷着脸,恶狠狠瞪了宋温峤一眼,转身就走。
主任尴尬地脑袋没地儿钻。
宋温峤眼神灼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垂下眼笑了一声。
*
秦少淮心乱如麻,超市也逛得没意思,只买了鸡蛋培根,晚上准备简单吃碗面。
他提着塑料袋,心情沉重回小区。一路上反复在想宋温峤的目的,是为了那样东西,还是为了?
秦少淮甩甩脑袋,但愿是他想多了,两样都不是,只是恰好碰见,顺便找他麻烦。
他推开门,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将客厅灯打开。
突然间,他意识到沙发里有人,心脏扑得乱了一瞬,随后响起宋温峤不咸不淡的声音,“秦教授,晚上打算吃什么?”
秦少淮咬牙切齿:“你怎么在这里?”
“租房合同补充条款,房东有权随时上门检查房屋使用情况。”宋温峤从沙发里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余晖下拉长了阴影,“秦教授不擅长看合同吗?那正好是我的长项。”
秦少淮面色煞白,他当然看到了那项条款,只是中介告诉他,房东人在国外,不会经常回国,房子也不止这一套。
秦少淮压抑着胸中愤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租这里?”
“中介不会带你去看别人的房子,你看的所有房子都是我的。”宋温峤沉步走向他,擒住他的下巴,“秦教授,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吗?”
秦少淮拍开他的手,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宿舍楼要装修,东西肯定被你带来了这里,我原本可以在这间房子里装满摄像头。”宋温峤沉声道,“但我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合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秦少淮嘲讽道:“还是那句话,你拿什么跟我合作?现在立刻出去,否则我就报警了。”
宋温峤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逐步变得危险,浑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少淮几乎想不起月前他的模样,那时候的宋温峤儒雅和善,有一些轻佻,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深沉而温柔的。
而眼前,却只剩下胁迫。
秦少淮抿着嘴,情绪坠到了低谷。
“你马上......”秦少淮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画面天旋地转,宋温峤推了他一把,将他按到了沙发上,结实的胳膊抵在他的喉咙上。
“松开!”秦少淮怒红了眼,挣了两下全然没有挣开,脚一蹬屈膝踹在宋温峤的大腿根部,宋温峤闪躲之际,秦少淮挣开了他的桎梏,拳头朝着他的面门挥去。
宋温峤眼明手快擒住他的手腕,反剪在身后,用力之大令秦少淮冷汗淋漓,他感觉下一秒手腕就要断了,宋温峤眼底浸着杀意,只要自己再挣扎,他真的会卸了自己的手腕。
秦少淮不敢再动,咬紧后槽牙忍耐着痛楚。
宋温峤见他满头是汗,收了些力度,厉声道:“把东西交出来!”
秦少淮从牙齿里逼出声音,“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骆北的事情不是特例,那条长得像泥鳅一样的怪物被称为鳐兽,可以通过人脑寄生,操控人类的身体,有一个特殊组织PID正在调查鳐兽的事情,而这个部门一直与你的养父叶崇光合作,潘耀斌的慈善拍卖会也是叶崇光牵头让你去的。”宋温峤收拢手臂,冷声问,“我说的对吗?”
秦少淮微怔,茫然道:“我不知道这件事,那天我从民宿出来,是警察让我先离开。”
宋温峤来之前已经对秦少淮详细调查过,1992年2月29日出生,出生当日被遗弃在警局门口,同年被送入蓝海省周湘市孤儿院,十岁时被苏溪市秦家领养,改名秦少淮,十二岁时养父母双亡,又被送回孤儿院,秦少淮的养父母与民俗学家叶崇光是旧友,同年叶崇光办理领养手续,将秦少淮接回叶家,秦少淮读书刻苦,两次跳级,十五岁考入北安大学,二十三岁博士毕业,现任职于南遥大学,教授民俗学。
而他养父母死亡原因经调查为互杀,昔日恩爱和谐的夫妻,在某一日于家中相互砍了数刀,养母头颅被砍下,养父最终因失血过多死亡。
宋温峤又说:“乾帝在离开北崖时,很可能已经被鳐兽附体,铁杖打的不是骆北,它从始至终要杀的就是鳐兽,关于鳐兽,你知道多少?”
秦少淮眼神迷茫,他双手被反剪,身体被宋温峤箍在怀里,仰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宋温峤低下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找什么?”
秦少淮挣扎不开,稍有动作,宋温峤就收拢力气,越发将他拥紧,他胳膊酸痛得几乎失了力,浑身软倒在宋温峤怀里。
他喉头哽了哽,眼底浮起水雾,那双乌黑的眼眸波光潋滟,潮热的气息在彼此间流荡。
宋温峤放柔了声音,“告诉我。”
“我养父母性格善良,感情和睦,他们无辜惨死,案发前几日,养母反复提起天空古城。”秦少淮哽咽道,“我想找出他们的死因。”
宋温峤单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用指腹刮去他眼角的泪渍。
秦少淮未觉自己流泪,多年压抑在心头的痛楚令他满面濡湿。
他永远忘不了在孤儿院的夏天,十几个孩子住在一间巴掌大的卧室里,衣服总是混着穿,每个人都是汗水淋漓穿着黏腻的脏衣服,指甲里永远都是黑色的污渍。
只有在开放日的前一天,院里的老师会安排所有人洗澡,换上干净的旧衣服。
那时的夏天,闷热、潮湿、透不过气,不合尺寸的裤子黏在大腿上,每走一步路都感觉被人绊住了腿脚。
他在别人的呼吸里挣扎喘气,在咫尺方寸间寻找生机。
开放日也并不令人欣喜,他像商品一样被人观赏,他们会逗你说话,检查你的四肢,转身躲去角落议论你成为孤儿的原因。
尤其是孤儿院的男孩,他们更容易被领养,也更容易被打上残疾的标签。
年纪越大的孩子,越难离开那里,秦少淮不爱笑,也不爱与人亲近,总是被冠上各种奇怪的病因,领养人从来不会将他放在第一顺位。
直到十岁那年,秦亦诚夫妻从孤儿院领养了他,彼时的他浑身长满了刺,养父母却从不会要求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听话懂事,他们放任他的天性,也给予他父母的关爱。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家。
然而那样的时光,仅仅维持了两年。
即便后来他去了叶家,也更像是借住的亲戚,他需要扮演体贴温柔的模样,来靠近这个家庭,也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
他再也不是真正的秦少淮。
他努力地压制着眼泪,哽咽的喉头却让呼吸变得困难。
宋温峤的指尖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捧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抱进怀中。
秦少淮咬着嘴唇忍住哭声,只有眼泪静静流淌,被松开的双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在宋温峤后背上。
宋温峤闷哼着没有松开他,任他一下又一下捶打自己的后背,力量之大,几乎让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要被凿穿。
“让我们一起,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案子。”宋温峤垂眸看他,“找出杀害你养父母的真凶。”
秦少淮嘴唇嗫嚅应了一声,停下击打他后背的动作。
秦少淮垂下头去,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静默许久说道,“你如果能帮我查出真相,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宋温峤离去后,秦少淮无力地趴在沙发靠垫上,直到天色漆黑,他才慢慢坐起身,走去厨房倒水喝,余光瞥见门口摆了个大纸箱,他过去打开看,满满一箱子都是新书,和他之前被泡烂的那些一模一样,连版次都相同,而且都是未拆封的新书。
宋温峤赔给他的书。
*
宋温峤与秦少淮暂定了交易,他回到车里,重新整理思路考虑眼下正事。
秦少淮的出现是意外,目的是养父母一案,而秦亦诚夫妻的死亡很可能与天空古城也有关联。
秦亦诚也是民俗学家,与叶崇光是好友,这也是后来叶崇光收养秦少淮的原因。
而叶崇光与政府组织有关联,秦少淮并不知情,而PID组织调查的方向也事关鳐兽。
秦亦诚、秦少淮、叶崇光、PID、鳐兽,这些是息息相关的一件事。
而另一件事关乾帝。
乾帝被鳐兽附体,错失了与沈桃的姻缘,故而有了铁杖打骆北的事件。
无论是许望山还是今天的其他人,都不可能掘碑取物,他如果有线索保留在那里,必定是在沈家后人手中。许望山绘制北崖市地图,隐喻盘龙双纹玉佩,将宋温峤等人引去北崖市。
乾帝阴阳碑只是一个引子,许望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此事有几处地方,宋温峤始终想不通。
首先,被鳐兽附体的骆北为何要纠缠秦少淮?
其次,若铁杖打骆北的事情和他们去往北崖市有关联吗?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与天空古城和鳐兽相关。
或许秦亦诚的案子会是一个突破点。
宋温峤透过玻璃看了眼灯光透亮的房间,想起秦少淮刚才泪眼朦胧的模样,心里密密麻麻地疼。
他烦躁扒了下头发,发动汽车,驶入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