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码头时,已是辰时三刻。
岸边没什么人,行人路过会刻意绕道走。这样的架势,还以为码头上有妖怪,望而却步。这一幕,还是在茶楼查封后,府兵巡视不允接近时见过。
远远看,码头货物堆放处一片杂乱,木箱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江中浸着四五木箱。船只空无一人,红帆岁风晃着尾巴,码头上寂静得可怕。岸边摊子有几个柱子拦腰截断,幡布歪歪斜斜盖在上面,地面上散着木棍,青石板上躺着几条死鱼。
杨芮下了马车,走近些,鼻尖嗅到血腥味。她不动声色地掐了下指甲,在货箱表面看见了刀痕,是长刀砍下去时,嵌进木箱,用蛮力拔出留下的。
看到这里,杨芮脚步停住了。
妙青看向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姐...”
眼前江边泥泞处漂浮着一只断臂,血水染红小片江水。
货箱上亦有血迹喷洒在上面,除了浸在水中一部分,面上已经干枯成黑紫色。
“退回去。”杨芮抬起手臂,推着妙青往回走,另一只手则抵在鼻下,微微憋气。
妙青不安地看向杨芮,两人退到马车前,呕吐感才消减。
杨芮死死盯着沾血的货箱,一张脸越发煞白,她试着抬了几次脚,都没有抬动。
正在这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刘蓝?你不是...”
妙青回头,就见不远站着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只鲤鱼,浑浊的眼球盯着她。
妙青认出他来,立即扬起一抹笑,上去打招呼,“赵爷爷,你这是要去哪?”
老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浮起惊讶之色,昨日还是一身粗布麻衣,今日衣着就好了不是一两倍,他瞄了眼妙青身后的人,悄摸摸问:“这是你家主子吧?”
妙青看了眼杨芮,笑道:“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昨日就是从贺公子手中买下了我,今日前来是想与贺公子商议货船之事。不过到了这里,就发现事情不对了。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老人叹了口气:“昨夜三更,官兵追赶贼人,眼见着就要追上,谁知他同伙躲在货船里扮作工人,官府的兵一来,一群黑衣人扑了上去,在码头上打开架了。声音还不小,邻里街坊都出来看,其中贼人跳水逃走,只留下一两个。这一两个偏偏指认贺公子就是同伙,这不就全部抓去了。”
“同伙?”
老人抬眼,就见一直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女子开口。
妙青笑着抚上他的胳膊,“您说贼人指认贺公子了?”
老人疑惑地又看了杨芮一眼,点头,道:“是啊,上面有人撬开了嘴,咬死说贺公子参与其中。”
这些人始终都在观察贺家动向,见贺府无法下手,便把矛头指向码头上的货船。至于贼人是因何被追,又何时藏人在船里,恐怕见到贺珍才能知道。但贺珍性格谨慎,一直雇佣码头邻里人做工,大家互相认识,又怎混进了贼人?
“贺公子身边的人好像还替他挡了一刀,不知眼下如何...”
“是压往县衙了吗?”杨芮打断了他的话。
老人顿了顿,被她幽深的眸子怔住,一会儿缓过来,咳嗽一声,才道:“是啊,就是县衙。”
杨芮转身,几下上马车,沉声道:“去县衙。”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妙青坐在杨芮对侧,双手托住铜镜,看她一点点往脸上涂膏。
妙青并没有多问,只在拐弯时,歪头多看一眼窗外景色,告知她到了哪里。
直到杨芮停下动作,妙青转回头,神色恍惚,有些认不得眼前人。
妙青虽然不敢盯着杨芮看,却也知她五官张扬明媚,这样一遮,完全变了个性子,支支吾吾道:“小姐,我有点认不出来...”
杨芮看她的反应就知道成功了。
她把自己的张扬藏起来,如今看来,倒是小家碧玉,柔柔弱弱。她换了一双素简绣鞋,外裳也换成素白大袖,头发散下,落在肩上,用一只素簪挽起。
她刻意藏了锋芒,衣服束手束脚,倒有些不适应。
马车停在巷口,杨芮再三确认妆上并无问题,才又重复道:“记住,我现在是贺家远房表妹,邵县郑乔。今日来投奔表哥,却不见府中有人,一路打听才到这里。”
妙青点头,扶着她下了马车。
县衙前行人寥寥,两个看守府兵打着哈欠,困乏地靠在柱子上,见到有人来,抬了抬眼皮,没当一回事。
没想着,这二人竟是朝县衙来的。
其中一府兵拔刀挡住二人,扫视一眼,询问道:“干什么的?”
妙青答:“听闻贺公子被带到了此处,我家小姐想来问问情况。”
府兵对视一眼,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妙青面色从若,答:“我家小姐是贺公子的表妹,今日来投奔公子。”
府兵半信半疑地后退一步,两人稍许沉默,其中一人厉声道:“在这等着,我去请示。”
县衙之中,气氛压抑。
左右各处各做着手中事务,刑房之中,各种陈年案子被重现翻了出来,满堂矮桌铺满卷宗,差役握笔,奋笔疾书,额头冒汗也不敢擦拭。
正堂上方悬挂着匾额,“明镜高悬”四字压在头顶,县令端起卷宗,虽是动着眼珠,去一字都未曾看进心里。
府兵走了进来,小声道:“大人,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贺公子的表妹....”
县令神色暗了暗,也低声回:“贺珍哪里来的表妹?”
府兵摇摇头,等待他发话。
县令眉头皱了起来,沉思片刻,挥挥手,烦闷道:“不见,让她回去。”
府兵领命离去。
县令摁着额角,烦躁地喝了杯茶。
正门又有人走进,这人一身玄色劲装,腰间配封刀,颇具压迫。他神色一变,慌张之余,差点摔了茶杯,只得干笑两声,恭敬地站起来,语气有些卑微,“萧大人有何事吩咐?”
来人神色冷漠,扫他一眼,冷声道:“我家主子请大人一叙。”
路过仪门时,县令一抬眼便府兵又折返回来。他拧着眉,一只胳膊架着,另一只大袖下狂挥手。府兵兴许眼神不好,并没有瞧见,楞头往前走,遥见萧玄便止住了步子,不知该不该上前。
萧玄后退一步,府兵立即会意,朝他拱手一揖,小跑到县令前。
县令赔笑,转而瞪着眼,不耐:“不是打发走吗?还没走?!”
“没...”府兵有些为难,偷偷瞄了眼萧玄,压低了声音:“那小姐一定要见贺珍一面。小的与她说了,也不为所动,如今看着脸色不大好,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县令又悄悄瞥了眼萧玄,低吼道:“不会赶走吗?!晕哪也别晕在府衙前!多晦气!”
“这...”府兵进退两难。
那是姑娘家,他们两个大爷们也不能上手。那姑娘也是铁了心的要见贺珍,说什么都不肯离去,眼下日头高照,要是出了问题,两个人都得不到好处。
就在此时,萧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事关贺家,公子说一并带进来。”
“那便听大人的。”县令笑着转身,脸上笑容一滞,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府兵赶忙行了礼,匆匆跑出去。
杨芮得了令,跟随衙中小吏穿过东角门往继续往后走。眼见着路过一堂,往后二院里走,妙青四处打量一圈,悄悄道:“这是要去二堂?”
杨芮没说话,打量着带路人。
小吏身上穿着褐色窄袖圆领袍,头上未带交翅幞头,额头上还有些细汗,应是急匆匆赶来。杨芮轻咳一声,小吏转回头看她一眼,正对上她含笑的眸子,杨芮道:“敢问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眼见着二堂都过了,难不成去内宅?”
小吏被那双眸子吸引了去,妙青清了清嗓子,才将他拉回来。小吏抬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去内宅。”
“一般审问犯人这种,不都是在前堂?”
小吏在前面走着,见她步子满,也慢了下来。他摇摇头,道:“今日不同了。宅里来了位大人物,听说是京中来查案的,不方便在前堂露面。”
这京城大人物还真多。
杨芮心中嗤笑,面上却皱起眉,担忧地举起帕子,“这样啊,那小女心中甚是惶恐,不知会不会因言语触犯了那位大人...”
小吏见美人蹙了眉,连忙道:“小姐不必担心,这大人物很好说话。”他左右看看,小声道:“您是贺家的表亲,肯定知道县丞,郑县丞。对外说是抓了他,其实也并未审什么,反而他与那位大人聊很投机。”
杨芮抬了下眼皮,嘴角小幅度勾了勾,垂着眉柔声道:“多谢大人,小女心中有底了。”
小吏笑得傻气,走在前继续带路。
县令宅东花厅。
花厅规模不大,院中有一方池塘,水种种植莲花、荷叶,远远见还有锦鲤在青绿见穿游。塘外半圈山石相围,其中穿插花草,颇具幽静。杨芮经过树下,抬头扫了眼树枝,枝条向四处延伸,树叶落了大半,阳光透过其中,照在斑驳水面。
小吏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路道:“小姐,前面就是,您自己进去吧。”
杨芮柔声道谢,“好。多谢你了。”
小吏走了两步,又被叫住,“大哥,内宅中只有那位大人吗?”
他刚张嘴,眼睛对上一双冷眸,连忙止住了嘴,怯怯地拱拱手,转身弓着背迅速离开。
杨芮察觉到视线,转过身。
屋前站着位玄衣侍卫,腰间佩剑,脚踩黑色履靴。他面无表情,眸子里尽是清寒,语气颇具威慑:“打听什么呢?”
妙青没见过这等人物,顿时浑身一抖。杨芮抚上她的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抬眸对上那双眸子,带着笑意,“多有叨扰,惹大人不耐,实属小女之责。”
萧玄平日审讯人多了,话语总是不经意间带有威势,方出此言,仅是因看不上旁人说小话。但见她这般态度,一时高看了几分。
“萧玄,请进来。”
一道温亮的嗓音从屋中传出,语速不快,听着让人觉得放松。杨芮在这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熟悉,好似在哪儿听过。
“是。”萧玄朝她走了一步,“姑娘请。”
杨芮对妙青道:“在外等着,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