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牢狱借了济州府的光,修葺完善,并不似下县里那般凌乱无章。
火把照亮两侧墙壁,火焰铺在灰墙上,踏过门槛,心口像压了块石头,格外压抑。道上还算整洁,石块堆在两侧,石路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血腥味,杨芮放下心来。
这里能如此,多半是托了大理寺少卿到访的福。
再往里走,刑室里各种刑具映入眼帘,萧玄察觉到不妥,往她侧前方跨了一步,刚好挡住视线,“姑娘,贺公子没有受什么刑,此事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将二人押入狱中。”
“小女明白。”
狱卒见他来,懒散一下消失,直至站起来,“大人。”
萧玄扬了扬下巴,低声道:“带路。”
“萧大人,狱中没有他人?”妙青身份不便,只叫她在外候着。杨芮一人跟在两人身后,打量着他们身高,才发现原本这人很高,那他家公子也是很高的。
这样想着,前方听萧玄答:“这方是新建的,大部分不在这处。”
“原来如此。”
狱中怪不得如此干净,空气中都没有潮气,三人走在道上周遭一点杂声都没有。
狱卒在一处牢房前停下,从腰上解下钥匙,双手恭敬地托给萧玄。
“我在外面候着,一会儿出来便能见着。”萧玄接过,打开锁链。
杨芮视线都落在牢房中那穿着并不破烂,甚至与原本无二的贺珍身上,他双腿搭在长凳上,上半身靠着棉被,嘴中就差哼着小曲。
见门前来了人,这小子是连头都不抬一下,双手捧着书看得昏天暗地。
杨芮朝萧玄一点头,感激道:“多谢萧大人。”
萧玄摆摆手,带着狱卒走远。
走到拐角处,便听到贺珍狼嚎一声。声音之大,吓得狱卒抖了一抖。萧玄眉心一跳,步子顿了顿,才往外处走。
牢房中,高窗打下一束光,正好落在杨芮脸上,她虽是笑着,却散着阴沉气息。贺珍抿着唇,低头一瞧,脚踝踩在杨芮鞋底,“表...”
杨芮瞪着他,咬牙切齿道:“贺表哥,我是你表妹郑乔啊!你忘性这么大?”
他反应极快,“表妹!表妹!你先放开我的脚!”
他表情已经委屈到不行,杨芮轻哼一声,放下右脚,转身坐在长凳上,顺便将果篮置于木桌。
贺珍揉着脚踝,想不到她竟然有这么大力气。
牢房中安安静静,杨芮四处看了眼,问道:“县丞呢?”
“年底了,县衙里要算账什么的,忙不过来,他看不下去就去帮忙了。”贺珍站起身来跺跺脚,身上衣服干净清爽。他转到杨芮面前,对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惊喜道:“表...表妹,我没想到你能来看我哎!而且你这,大变样啊。”
杨芮顺着大袖,“是吗?你也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我不得多防备防备。”
“表妹说的是。”贺珍在对面坐下,神情平常,并不像受了牢狱之灾。
虽然精神上没有问题,却见他还是瘦了一些,杨芮从果篮里拿出个苹果丢给他,道:“讲正经的,我时间不多。”
贺珍接下苹果,随便擦了擦,咬了一口,含糊道:“表妹你说。”
“上京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人,我实在是觉得不对劲。你之前也说了,上京那位大势已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消息吗?”
“表妹你就是与世隔绝太久了。”贺珍低声道:“如今朝中两大阵营,太子一派,梁王一派。梁王朝中势力大,就连圣上都没有办法制衡,而太子涉世未深,前些年因为那件事情,受制于人。所以大家都说这梁王没错了,话这样说,朝中普遍认为太子才是正统,双方不相上下,于是就打呗。”
“打?”
“也不是打,目前是没人跳出来站在明面上。”贺珍又咬了口苹果,“这时候跳出来,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小丑。所有人都在等,暗中也有不少拉拢人脉什么的。”
杨芮想了一会儿,“那这位,是谁的阵营?”
“不清楚。这些权贵可不会把这种摆在明面上。这位还是颍川大族,他若站队,侧面不就说明整个颍川都站队,即便是真要站队,也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
“不过。”贺珍往前坐了一下,手臂撑在桌上,“他与宣王什么关系?我猜我能在狱中吃喝都好,全靠姑姑姑父。”
杨芮摇头,“我有一些时候没见他们了。”
“那表哥呢?他可有站队?”
“他?”杨芮哼笑,“杨岁行恨不得天天鼓捣那破琴,我下山的消息,他多半是从影卫口中听到的。其他消息,估计传都传不进去他那双只闻琴音的耳朵。”
贺珍了然。
杨芮拍掉袖上灰尘,看向他,“你打算就在牢狱里过年?”
“目前没有其他办法。”贺珍道,“我在狱中起码能给贺家正身,谋逆这种砍头的事情可没有贺家手笔。我一出县衙门,估计所有贼人都赶了上来,把这口锅硬扣也要扣在我贺家头上。贺家还好,就怕他们想通过我家牵扯到宣王,到时候你也难保。”
贺珍越说越气,那一日他见着卫璋时,码头石板上全是鲜血,江水咸味浑在血腥里扑面而来,当时便心生悚然。江面上那么多货工,贺珍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却共同指认他。还好卫璋不站对面,不然,他连埋那里都想好了。
贺珍想了想,“不过,我感觉到不了年前,顶多半个月,我就能出去。”
杨芮听出了画外音,上京朝廷要在半个月之内变天,这也意味着太和殿要易主。杨芮原本以为他只是小孩子,现在看来则不然,“贺珍,你这些从哪来的?”
“我能经手贺家商铺,那肯定不能任人宰割对吧?”贺珍得意地朝她挑了下眉,神秘地说:“我还有很多消息呢。”
杨芮问:“所以,那童谣的来源,包括罗刹教在城中大肆宣传,你都知道?”
贺珍没什么忌讳,直接答:“知道。罗刹教我是很早之前就知晓了,但是童谣我还真没注意,多亏表妹那日提醒我。这两件事应该都出自一手,罗刹教。这个教派半年前就已经有苗头,暗中查也没查出个背后之人。那个陆鸣,纯粹是被人当枪使。”
几年前的陆家在济州也是名门大族,因贺家特殊存在,也与贺家有来往。贺珍小时候去济州也会与陆鸣见面,两个人交集不多,但是对方品行还是知道一些。
杨芮抿了抿唇,许多事情都清晰了,可是她还插手了一件事情。她犹豫了一番,才道:“先不说陆家。阳陵侯被掳,这件事情也是罗刹教有意为之?”
贺珍啃着苹果,突然咳嗽一声,瞪着眼不敢相信,“阳陵侯被掳?这是什么惊天大消息。直接挑衅颍川卫家?!”
“你不知道?”杨芮蹙了没,五指攥住玉珠。
贺珍连忙摇头,“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杨芮站起来,白衣在眼光下泛着一层柔光,她轻叹一声,“我之前查卫家,就让影卫跟踪阳陵侯,这件事情还真让我碰上了。然后,我让人把他提前保护起来。但现在,我并不知道这劫贼是出自谁手。”
“被掳的,不是真正的...”
贺珍话还没说完,杨芮紧忙打住,她听见了脚步声。
两人停住,同时朝外头看去。
来的是狱卒,他在几丈外拜了拜,“姑娘,萧大人问您什么时候唠完家常,大人那边还有要事要做。”
杨芮又压住了声音,柔声道:“这就来。”
她从果篮中挑了几个水果摆在桌上,边挑边小声说:“等这件事结束,我得回上京。外面有阿岐顶着,你放心就好。”
“多谢表妹。”贺珍配合着站起来,“今晚上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能不回贺宅就别回。阳陵侯那边不管是哪一方,目的都是为了制造混乱,不必想太多。”
杨芮点点头,挎上果篮,“珍重。”
“嗯。”贺珍朝她挥挥手,目送着她与狱卒离开。
牢狱前,萧玄靠在墙上,直直看向门外妙青。
妙青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两人干瞪眼有一段时间,直到杨芮从里面出来,萧玄才直起身子,淡声道:“走吧,我送姑娘出去。”
妙青赶紧迎上来,接过果篮。
杨芮道:“小女能再见一见卫大人吗?小女有件事要询问大人。”
落日西下,天边已见不到红日,藏蓝色天际中,有银白的上弦月挂于其中,一丝杂云都见不到。这个时候,杨芮没有理由再待在他人府中。
萧玄正想着拒绝,远处有信鸽扑朔翅膀,朝他俯冲。他抬起手臂,自然接下信鸽,从爪下拆下竹管。
竹管还没来得及打开,一道沙哑嗓音从县衙门口响起,声音十分急促:“大人!不好了!”
杨芮站在这里,倒显得十分多余。
侍卫一路跑来,瞥了眼杨芮,话滞在嘴边。
有侍女从另一头走来,几人聚集在一堂,气氛有些诡异。
这侍女是从东花厅来的,萧玄让她说,她才道:“公子请郑姑娘前往东花厅。”
时间卡的刚刚好。
“姑娘先跟随她去吧。”
杨芮点头,与侍女一同离去。
待三人走远,萧玄让侍卫讲。侍卫手握在刀柄,五指发白,表情愤恨,“侯爷他被贼人给...”他纠结措辞,“给杀害了。”
萧玄低头查看密信,听到此话,不免手抖了一下。
“!”
三人才经过二堂,便见萧玄与侍卫一同从身侧快步走过,他神情严肃,对三人毫无理会。
疾风而过,就连妙青都感觉有事情发生。
无云天际忽而闪过一阵空雷,惊得林中鸟儿四散,天色黑了下来。明明是晴日,漫天中却无一颗明星。
二堂门房里传来几声谩骂,抱去主簿房的书册,纸张洒了一地。
杨芮声色不懂地按了下妙青手背。
她立即领会,对侍女道:“姐姐,我家小姐想去如厕,请问该往那边去?”
“前面就是。”
妙青道:“那麻烦姐姐在这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侍女点头,给她指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