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原世界
2001年4月1日
普罗修特给爱尔克卢的信 该信件最后被普罗修特烧掉了,因此爱尔克卢没能知晓。
烧毁的原因不得而知。
***
爱尔:
如果要给你写信的话,我总幻想应沐浴在威尼斯的月光下,用蘸满月华的笔尖,使得信纸也洇满运河的磷光,这样每当你打开信封的时候,脸颊便被微微照亮。可我现蜷在地下室里,这是连亚得里亚海的潮声都渗不进来的地方,唯有目标电脑的荧荧蓝光舔舐着桌面。
我的身上尽是血痂,那干部被里苏特从中间劈成两半,爆开的血雾几乎将我的手焊在笔杆上。这是常常握着贝雷塔92FS的手,虎口处还传来火药和胡桃木混合的味道,此时此刻却痉挛着为你写信。
我本不打算写什么,而当目标被里苏特绞碎喉骨时,我看着他金色的眼睛,“必须为你留下什么”的念头刺穿我的太阳穴。于是我转向里苏特,说:“我得给爱尔克卢写信”,他的帽下吊着的金属球碰撞,传来一声闷哼作为许可。
我从传真机中抽出几张纸,从那干部的口袋中抽出鲜血淋漓的万宝龙钢笔,刚一坐下,关于你的意象便突然爆裂:苹果、玻璃、黑翅凤蝶、黑种草籽、罗马的夏天……全部在我的视网膜上流淌。
但转念一想,读到这里的时候,你一定攥着这封信,气血翻涌,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因此还是说些你最关心的东西为妙。
“总得留颗种子。”
杰拉德和索尔贝入殓时,我倚着圣徒雕像开裂的基座抽烟,里苏特走过来,难得向我要了一支,说了这句神叨叨的话。
“这颗种子便是加丘,”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本就打算培育他成为暗杀组新的领袖,如果小组面临全灭,至少保证加丘活下来。”
他似乎只是来通知我,并不打算听取我的意见,接着便把加丘叫到杰拉德和索尔贝的墓前,当时他、梅洛尼和你,正在忙着寻找其他出路而没日没夜的工作。
我看见里苏特在暴雨中为加丘撑起黑伞,雨滴顺着在暴风中发出哀嚎的金属骨架,击打在杰拉德墓碑的生卒年上。
没想到那小子冲进雨里,伴随着耳边的惊雷,大声吼着你的名字。
“里苏特,让爱尔克卢活下来吧!”他说,“是爱尔克卢的话,一定延续暗杀组的荣光。”
实话实说,我不支持里苏特的计划,当时默许,也是出于对于里苏特个人的尊重。对于他向加丘寄托的火种延续的厚望,便只不咸不淡地说他对于血脉的病态执着一定来自于西西里人的基因。
然而,在加丘报出你的名字的时候——别嘲笑我,爱尔——我立刻理解了里苏特。
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勇敢、果断和坚定的人性,你如果没有在十岁的时候遇到我,没准会被好人家收养,收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我将你带入热情,已是剥夺了你的可能性,怎么能活的机会都不给你们留呢?
而我了解你的个性,当里苏特与我商议时,我回答道:“你要是真的打算让她活,就绝对别让她知道,所有人一起瞒着她最好。”
因此,在接下来的组会中,里苏特背着你,将这诺亚方舟一般的计划公之于众时,我也没有反对。
梅洛尼随后里苏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当时他几乎是拍案而起,将杰拉德留给他的解剖刀狠狠插在据点的桃木桌上。
你说得对,他平日里虽然疯疯癫癫,但是一个过于敏感而尖锐的人,能从各处嗅到真理。
他指出里苏特是想让暗杀组的血脉将在你溃烂的伤口里发芽。
里苏特沉默以对,一以贯之将无言作为无声的拒绝,梅洛尼最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我。
“普罗修特,你知道爱尔克卢那家伙有多偏执,让她独活,这根本就是在凌迟她!”
这根本不用他说,我已经想象到你在复仇计划完成后,会用一颗子弹漂亮地穿透自己的头颅。
而我只是掐灭了烟头,"够了,梅洛尼。"随后无话可说。
梅洛尼的瞳孔收缩成竖线,随后他捧腹大笑起来,转过身对着同样沉默的加丘、伊鲁索和贝西吼道:“你们这群傻卵,还没发现吗?从普罗修特选择沉默那刻起,所有人都被诅咒了。”
——“任何人都别想再获得幸福!”
我将永远记得梅洛尼说这句话时扭曲的表情,如今也大概能够想象到你读到这里时更加变形的脸。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活,这是我当下唯一的愿望。
接下来的话本该随我烂在裹尸袋里,然而笔尖戳破了“活”字最后一笔的瞬间,梅洛尼的那些话此时此刻又在我耳边乍然响起了。
“任何人都别想再获得幸福!”
这谶语显然是恶毒的,但彼时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到加丘和贝西被刺痛的表情,困惑更多地战胜了无奈。
爱尔,难不成你们幸福过?
最开始捡你回来,你和加丘、梅洛尼养了一橱柜的蛇当玩具时,你就该意识到,被□□捡到的孩子,这辈子是无法触及平凡的幸福的。
还记得十二岁的仲夏夜吗?那正是暗杀旺季,我和里苏特凌晨归来,总试图用鞋把凝结在玄关处的脑浆涂均匀。而每每我扭动门把的瞬间,小小的你便能准时光着脚从楼梯扑棱棱撞进血腥味中,把头埋进我浸透硝烟的外套里。你难道认为那粘着骨渣的西装下摆是幸福的标志吗?
当时你磕磕巴巴地说:“普罗修特,我一直在找你。”没有用“等”、而是用“找”,我知道你翻遍了每个橱柜,数清了每一把门锁转动的齿数,甚至记住了我枪套磨损的纹路,只为等待着几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帮派分子。
你管这些叫做幸福吗?
在暗无天日的据点、生存空间就只有两层小楼,儿童的你怎么可能是幸福的?
因此“再”这个字从梅洛尼口中轻飘飘说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大不解,像是抽了根古巴雪茄,昂贵的苦味熏得我头晕目眩。
那天晚上我和霍尔马吉欧、里苏特为此去喝了酒,自从杰拉德和索尔贝死后,我们三人很少有机会用酒精麻痹自己。最后我醉倒在里苏特公寓的沙发上,听着霍尔马吉欧说着什么死人的眼球浸泡在酒里竟然会长蘑菇之类的蠢话。
随后,我又想起从前——你还没有因为未来染上忧郁,成天跟着加丘梅洛尼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总是会在我醉酒的晚上,盘腿坐到我身边,用手指轻轻按着我的太阳穴。
“你醉了,闻起来像樱桃派,”你会说,金色的眼睛盈满海水和月光,像那不勒斯的潮汐。
“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买醉的?”
霍尔马吉欧和里苏特在厨房打碎了醒酒器,尖锐的玻璃碎裂声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恍恍惚惚地想,你很久以前开始便并不会总是在我身边。
而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是我买醉的原因。
我当时几乎要忍不住打电话询问你,和我过去的十年,当你流着泪在月光下数我伤口缝线时,当虫箭贯穿你蝴蝶骨时,当我们踩着廉价舞鞋在路灯下跳舞时,你幸福过吗? 如果你是幸福的,为何你总是忧郁、阴沉、拖着被重新拼接的半个身子,与我越行越远?
如果你是不幸的,为何你的爱始终这样明朗、高悬,会用手扶过我的喉咙上的伤疤,热泪盈眶地对我说:“普罗修特,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三千次等你到深夜、三万次向你锁定目光,三十万次心脏因为你而跳动。”
又是为何你总是问我:“你爱我吗?” “你会爱我吗?” “像爱那不勒斯的潮汐那样爱我吗?”
又为何问完之后,你总像不想等到答案一般,把头转了过去。
我曾经自欺欺人地把你问出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的过错怪罪在伊鲁索身上,你和他搭档之后,身上那家伙的须后水味道总是熏得我想吐。
而我最终明白,每当你问我有关爱情的问题,我那种从心底升腾出的烦躁,只是因为我直到此时此刻,才稍微看懂了自己的真心。
“我爱你。
我会爱你。
胜过爱那不勒斯的潮汐和西西里的海。”
如果你还在追寻的话,这便是答案。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我为你包扎伤口时轻轻颤抖的指尖、子弹擦过太阳穴时脱口而出的你的名字、屠宰场教你如何用玻璃杀人时的耐心,这些都不够破译我的爱吗?
然而、然而,这不是爱情。
如果这份爱只能被“爱情”“友情”“亲情”定义,我的爱将永远不从属于任何一方。那是一种融合各种元素的,克苏鲁式的怪兽。
爱尔克卢,爱情是在相互不了解的情况下才最终能够诞生的探索欲,一旦过于相互了解便会分崩离析。
而一如我曾告诉你的,我们早就把彼此缝进了彼此的肋骨,你要我如何用“爱情”这个轻佻的词语来命名我们早已共生腐坏的脏器。
爱尔克卢,我的橄榄枝、我的月桂树、我厄运的金苹果,对于这样的爱,你怎么能毫不知情。
——好了、好了。
里苏特又来催我了,自开始劫持老板女儿的计划,我们像是被卷入了命运的绞肉机,一刻喘息也不能有。接下来我将和贝西一起追一辆列车,对于过往的追忆不得不就此停止。
(老天,我竟然写了这么多肉麻的话。接下来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虽然我并不会死,这只是假设)
我死后,不用我哭泣。
就当死亡是命运亲自设计的舞台剧,镁光灯会从我颅骨的裂缝里迸发出来。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便是追求到了至高的荣光。
届时观众席上所有人都会为我的死亡美学起立鼓掌,他们将流着热泪将为我喝彩。
你也跟着大声喊着我的名,为我欢呼“bravo”吧。
除此之外,你还需做三件事:
一,活下去。如果你敢立刻吞枪自尽,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从地狱踹回去。
二,生长。你人生的二十年活成了热情的活体弹匣,我的影子,等你复仇结束,去买搜渔船,跑去谁也不认识的国度吧。
三,从现在开始,让我的死亡成为你的武器。
我的尸体任你处置,你可以让我被野狗吃掉以泄愤,你也可以把我的骨灰掺些炸药,塞进老板的项链。
按照你喜欢的来吧。
还有、还有,等你活到八十岁,我会在地狱等着你。
我们会再见面的。
荣光将守护你
普罗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