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几位弟子统统掌不住回了房。七化碧也染上八分醉意，无奈下，陆向只能将她架至肩上。

陆向刚抓住她的双手，往上走一步，抬眼便撞见了白暮。

少年倚着雕花栏杆，半个身子没在阴影中。

宽大的束腰绿袍浸得透出黯色，额发略长，半遮黝黑的眸子，面无表情倘若缕游魂。

他眼珠转动，瞟到陆向，顿时扬起笑意，挥手打招呼：“苏云玖还没回来吗？”

陆向不动声色收紧摁住七化碧手臂的手，“没有。”

不知为何，白暮方才的神态让他莫名提起警惕。

似乎与白日见到的少年不太一样。

白暮弯了弯眸，咧开一口白牙：“多谢陆向兄。”

“已是亥时，苏妹还未回来，怕不是有什么事。”陆向颠了颠七化碧，凝眉道：“你等我将师妹送回房，我跟你一块去找。”

白暮挠挠脑袋，憨里憨气道：“那行吧。”

“嗯。”他的表情过于单纯，陆向暗地松口气。刚刚的危机感应当是错觉。

陆向颔首，背着七化碧继续上楼。

白暮注视他的背影，扬起的嘴角渐渐隐去，他径直下楼。

待跑到街上时，夜色已深，还是没迎春花的身影。

少年有些发急了，随意挑一条路飞掠。一刻后，他站在房子前面，路中间，空旷的地方只有他一人。

白暮扫一圈，眼见没有收获，转身就走。准备离去之际，身后的树林猝不及防地发出簌簌声响。

动静不大，但敏锐的少年还是停步，望着那片树林，目光沉了沉。

几乎没有思考，少年唤出柳叶，衣摆掠起，像一阵风似的闯进那漆黑的暗影中。

白暮额发吹得散乱，堪堪为他留下一半视线。即使这般，他还是窥见树林深处，闪烁几朵金光。

白暮目光一凝，是苏云玖。

他加快速度，远远瞟见井边伫立一道小巧的影子。

面容灰白，瞳孔无神，鬼。

小鬼反应也快，白暮刚露出一片衣角，她立马察觉。登时转过身躯，朝另一方向跑。

白暮轻微蹙眉，默默加快速度，飞身将她制住。柳叶尖锐的一面堪贴小鬼额头。

他厉声喝道：“苏云玖在哪？”

青光似水般流动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颅前危险的警告。

那位道行尚浅的小鬼直接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回答：“在……在井底……”

“噗——”

柳叶迅速地穿过她的脑袋，小鬼瞪着眼不甘地倒下。

刺骨的井水瞬间灌入口中，苏云玖没有机会呼吸，整具身子便被水鬼拖入井底。

桀桀作响的尖刺女声环荡在耳边，苏云玖顿时后悔了。真不该为了捉怨魂一时冲动只身进去，现在怨魂没找到，自己的命还搭上。

她挥舞手臂，尝试施展法力。

刚燃起零星火光，早做准备的水鬼“咔”地将她胳膊一拧，两条纤细的胳膊瞬间脱臼。

苏云玖疼得无声大叫。

有本事单挑啊，疼死本妖了！

她意识开始模糊，疼痛与缺氧迫使她放弃了挣扎。

……麻蛋，玩脱了。

她朦胧地遥望井口淡淡的金光，她的法术没那么容易熄灭，不知道白暮能不能察觉到。

“这么弱？”水鬼尖声嘲讽，手上的动作还未停息。它将长而尖的指甲刺入苏云玖后脑勺，一缕血雾瞬间喷出。

只一瞬间，又立马复原。

似乎有什么，随着伤口闭合，融入进去。

水鬼的眼神亮了亮：“她竟和别的妖不一样，如此纯粹的血液，我要是喝了……”

水鬼停住，它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这个想法刚刚落下，刹那间，一道青光闪过，那水鬼的胳膊瞬间斩断，

“啊！！”

紧接着巨大的气流撞进，身体将被撕碎之际，水鬼忍痛逃窜出井外。

苏云玖朦朦胧胧落入了温暖的怀抱中。随后，一股更暖的气流涌入体内，她被引着咳出了水。

她强撑着睁开眼睛，扯了扯嘴角：“有点晚了啊。”

“少啰嗦。”白暮咬牙。

那青脸水鬼刚冲出去，就被巨大的青流笼罩，它跌坐在地，又触到地上的金火，身体被灼伤，惨叫连连。

树林狂风四起，白暮抱着苏云玖立在井边，乌丝飞扬，柳叶于他身侧极速地旋转，金光下他的眸子又黑又亮。

他垂下眼帘，杀意在瞳底翻滚。

水鬼打着滚，惊恐地看着那位绿衣少年。他明明一副稚嫩的脸，此时却布满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

那少年低眉细细观察怀中少女的脸，嘴角略弯，似是低语：“叫你逞强。透个气将自己透到水里了。”

苏云玖头开始发晕，撑着一口气道：“这次纯属意外，下次，下次……”

她语气渐弱。

少年轻叹，抬起头与水鬼对视，极具张扬地挑起一个笑容，眼神却冷漠无情，“你真该死呢。”

得了命令的柳叶镖迫不及待地凌空一划，那水鬼便出现一道至深血痕。

“啊！！！”

柳叶镖染了鬼气，彻底释放天性，迅速又狠厉地穿透身体。

白暮面无表情跨过干瘪的小鬼尸体，抱着苏云玖赶回莲台。

那莲台的老板娘正要关门时，白暮突然抵住门板。他从半掩的门进去，匆匆说一句“感谢”便上了二楼。

他没注意到老板娘苍白的脸色。

走廊处，陆向背抵在白暮房门口，他面色阴沉，眼神不时扫向楼下。

总算，他窥见一抹绿色，霎时露出微笑。

下一刻却看见他怀中还缩着一位少女，笑容僵在脸上，连责备的话都忘却，疾步上前，急声道：“苏云玖怎么了？”

他扫过少年的脸，不由一愣。

白暮脸上的戾气还未收回，橙黄灯光下他的眸子比白日还黑，简直深如海底。削薄的唇紧抿，轻飘飘睨向他。

陆向喉结滑动，心下暗自好笑。

不过是个小孩，怎会让他腾升起危机感。

“水鬼。”

白暮简略回答。

苏云玖身体冰凉，白暮顾不得应付陆向，他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去。

啪——房门关闭的声音将陆向思绪拉回，他着急地拍门：“单靠你一人怎么救她？快开门，我身上还有些丹药。”

“不必。”门内少年嗓音闷闷，“多谢陆兄。”

苏云玖身份是妖，若是让陆向碰了，可能会暴露。

房内。

他将苏云玖放到床上。

少女的脸煞白，紧皱眉头，似乎被梦魇缠身。

她口中不断呢喃，白暮靠近了些才听明白，顿时不自觉扬起一抹笑。

苏云玖被强行渡入鬼气，浑身冷得发抖，还是啰啰嗦嗦地叫着白暮。

白暮轻触被女鬼脱臼的胳膊，眉头紧紧皱起。他轻声道：“苏云玖，忍忍。”

说罢，迅速利索地将胳膊接上。

噩梦中的苏云玖微微颤抖，好在脸色稍微好一点。他与她十指相握，将法流运到苏云玖体内。

她体内被渡了鬼气，一时半会儿难以除掉，白暮便静静蹲在床边，一点一点地用法术清除。

直到两个时辰过去，苏云玖才缓缓睁开眼。她有一瞬的茫然，眼前是棕色的承尘，她从未见过。

侧过头去，白暮已经睡着了。只是他眼下满是疲态，这么大高个窝在床边，一手撑头，另一边十指依然紧扣着。

苏云玖怔住了，白暮这觉睡得怕是很难受，而且还是为了她。

白暮觉浅，苏云玖醒的瞬间，他也缓慢睁眼。

“你醒了。”他的嗓音沙哑，眼白更是布满血丝。

她看着紧握的双手，皱眉问道：“你为我疗的伤？”

白暮低头不语，睫毛垂下长长阴影，落在两颊上。

苏云玖气得抽出手，“你自己把我鬼气逼出去的？你是不是傻，不会喊陆向他们吗？你知道这会消耗你多少法力吗？”

他揉揉眼，低声笑了一下：“苏云玖。”

“你又要怎么狡辩？”苏云玖睨他，秀眉紧成麻花。

“从今日起，”

他的脸苍白，与乌黑的头发形成强烈对比。

他语调莫名愉悦，好似吃了一颗糖果。

“你躲不开我了。”

“嗯？”苏云玖不懂。她凝眉注视白暮的双眸，里面黑黝黝，凌乱撒上几滴光点。

“我的法力与你的法力彼此交融，它们纠缠太久，早已无法分离。”

“所以，”白暮笑里带着得意：“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苏云玖睁圆眸子，还能这样的？

照这么说，那白暮到底给她输了多少法力，才会导致出现这种情况。

她没来得及问，白暮率先起身，他踉跄两步，慢慢向门口移动。

苏云玖看向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忽然神情一晃，那绿衣背影好像与火红披风重叠一起。

“嘶。”

她捂住脑袋，只觉一阵突突的疼。

苏云玖只当是刚醒来的问题，看着少年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她微瞌眼皮，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