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心中叫苦。他知道这几天结伴同行的京城官人叫新荆,也知道他归宗临川王氏,本想着对方也该知道自己的了解程度,就算化名也该化个王姓出来,怎么中途又变成了姓吴?这下自己再想在家族兄弟面前把谎话再圆起来,难度就太大了。
种益见种建中面露难色,不由得摇头。他起身到屋外,给外面的人问了几句,然后回到房中,到种建中面前,道:“手伸出来。”
种建中:“干什么?”
“你那个仆人在药局里算账麻利,却根本就不会熬药,浪费了不少药材。”种益无奈道,“这儿下去被耽误的是你,我自己有些清热解毒的药丸,你先吃了吧。”
几粒药丸落在种建中手中。
“你就不该安排他干那些活。”种建中将那几粒都咽了下去,又喝了些水,“原州还能找不出会熬药的人了?安排个别的人去做。”
这时候有人敲门,种建中坐立不安,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虚影,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蒙了厚重的雾气。种益去开了门,笑道:“熬药而已,怎么熏成这个样子?”
回答的人声音波澜不惊,平淡道:“不熟练。”
种建中的心里一块石头忽然落地,几乎在内心砸出“咚”一声闷响。这声音明显是新荆的。种建中一段时间以来与这人一同出生入死,已经将这位文官放在了相当亲近的位置,这时候听出对方安稳无恙,心里不由得高兴。
种益瞥了一眼种建中,对新荆道:“你不会熬药,换药总该会了?擦擦手,去吧。”
种建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有人走近过来,说了声得罪,就要脱自己中衣。
种建中大惊失色,立刻起身要逃,但种益上马征战、浴血拼杀的时间比种建中还久,岂能让他跑了,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就按住了这位兄弟。
“——跑什么!”种益喝道,“你敢在战场出生入死,却不敢治伤?!给我坐着!”
种建中硬是被按回去被脱了上衣。他现在开始怀疑十五哥就是想看自己笑话,几乎欲哭无泪。
他现在眼睛看不清,身上的感受就更敏锐。给他换药的人察觉小种将军的紧绷,动作便尽量和缓。种建中如坐针毡,感觉还不如被砍一刀来得痛快。
他倒是不觉得疼,但是感觉有点痒。药膏很凉,被敷到肋下的时候他实在扛不住了:“别……别摸了……那个是旧伤……”
种益在饶有兴致地看热闹,他面前的种建中看起来像是被煮熟了一样。这位兄弟在种家小辈中以稳重内敛而闻名,如今却窘迫得近乎惊惶了。
种益在种建中差不多被煮到七成熟的时候,选择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腿上也有伤。”
种建中弹了起来。
“不用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腰带,大叫道,“我自己能行!我自己能行!!”
种益几乎要笑起来,让这位所谓的仆人先离开,关好门,回到自家兄弟前面。
“你有问题。”种益笃定道。
“你才有问题。”种建中仍面红耳赤,怒道,“你刚才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种益一愣。
“这还怪上我了?”种益喝道,“没良心的家伙!”
他是真冤枉。那药还挺贵,但种建中不领情。
“我是你兄弟,你竟然下药耍我?!”种建中气得不轻。他现在仍心如鼓擂,实在难以维持平时的镇定自若,“我现在就跟你说两条。——第一,你不能再折腾我这位仆人,你赶紧滚蛋,让他回我这儿来休息;第二,我歇两天就得启程去秦凤,如果到时候我视力还没恢复,你得给我留一辆马车。”
“秦凤。”种益重复这两个字,“你去秦凤路干什么?”
种建中一时语塞。他确实不知道新荆去秦凤路干什么,但自己默许了会以种建中的身份送他去,那就得做到。
“这你就不用管了。”种建中硬气道,“我有任务,不久之后会再折返鄜延路,不会回你这原州来。”
“好兄弟。”种益缓缓道,“我们是自家人,有些事你必须告诉我。你刚刚说这位仆人姓王,你要带他去秦凤……你这仆人难道是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王子纯的人?”
种建中一愣,短暂沉默了一秒。实际上他也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家人,自己身边那人的家族背景远比王韶更恐怖百倍。但种益将种建中这沉默的一秒当成了默认,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我听说你为了四伯去了趟环庆路,应该也是听说了四伯因为李复圭而冤死狱中。”种益神色冷峻,“李复圭敢动种家的人,是因为他背后有王安石撑腰。王安石力主熙河开边,将王韶当成是插进熙河的一枚钉子,但军费是有限的。我们种家主张开横山,王安石则更倾向于开熙河,陛下不能同时推进这两条线,必须有所取舍。种家在西北四路五代经营,李复圭敢动我们的家人,摆明了是要削弱地方武将家族势力,将整个西北军费从横山之役向西转移。你现在带着一个王韶的人去秦凤,到底是五伯种谔的授意,还是你自己被人蒙骗?”
种建中难以回答,选择了沉默。他仍然对李复圭抱有恨意,他也同样对李复圭等新党背后的王安石及临川王氏抱有敌意,但他现在很难将这种情绪施加在新荆身上。
——身为临川王氏,新荆也表明了非常明确的变法立场。这位年轻的文官是秦凤路察访,察访使代表了圣意,而天子如今对王安石的话奉如圭臬。
他们种家虽然称得上是地方豪强,但在皇帝前面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唯一拥有的,是对来到西北的朝廷重臣施加影响力的办法和手段,通过地方上用命来换取军功,再加上个别重臣的进言,他们种家才能间接得到皇帝的支援,以军功立业,从单纯拥有土地、金钱和家族势力,走向拥有名望和话语权的更高一层。
这也是为什么种谔会与司马光同行。西北边地的派系斗争比朝堂中的新旧党争更混沌,不能简单划归谁对谁错、谁守旧谁革新,但军功、军费、军力,是西北战场上的珍贵资源,无论用的什么办法,走的什么路子,最后皇帝要看的,是下了这三样赌注之后的胜败与得失。
“如果你真要去秦凤,我不反对。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看看王韶他们在秦凤到底干了些什么,也算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种益缓缓道,“但我听说几个月前,吕嘉问被王安石蛊惑,不惜背叛自己家族也要雪夜盗书,成了吕家的家贼;王韶可能没有王安石那种邪门的本事,但如果你被王韶的人骗得心甘情愿当第二个吕嘉问,就别怪我翻脸不人。”
他拍了拍种建中肩膀,道:“你上过战场,在外面读过书,是我们兄弟几个中最有出息的。有些事,与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先下手为强。你明不明白?晚上我让那仆人过来陪你睡觉,你想干什么都行。”
种建中一愣:“不用让他陪我睡觉,我们挤不开。你在我房间加个床就行。”
种益:“你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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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益真的安排人在这房里又加了一张床,并且入夜之后把人带了过来。种建中对十五哥充满了感激,而且可喜的是,他自己视力也略有恢复,至少看人不再是一团雾,而是有了相对清晰的轮廓。
这让种建中因为对话而沉郁的情绪有所缓和。而且新荆也回到身边,他应该知足了。
“官人。”新荆道。
种建中的心脏猛地一跳,连连摆手。“这附近没别人,你千万别这么叫我。”
“彝叔。”
种建中的汗流下来了。“不是……你……我……这……”
“好。”新荆以为对方觉得生分,回忆了一番,从当年自己和旧友的信里找了些思路。
“彝卿。”
种建中:“……”
……十五哥。他心想。你让我吃的药里到底有什么?……
新荆见对方没有反应,略感惋惜。他当年与曾巩交好,情谊深厚,彼此间的称呼也亲近;几十年后现在,年轻人竟然已经不习惯这种做派了。
“小种将军。”他退回到最初的称呼,客气道,“你能否找人要些笔墨纸张。”
种建中勉强回过神,道:“行。你直接要就是了,对外就说是替我写信。”
种建中:“我听说你昨天一宿没睡,你还不困?”
“承蒙某位的福气,我现在其实是在宁州府离奇失踪的人。”新荆笑了笑,道,“我得给宁州府写封信交代一下,免得宁州通判招架不住压力,开始立案调查人口失踪。”
种建中略感尴尬:“那你写完了就睡。这信我明天找人去送。”
“你先睡就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新荆道,“我上药的时候才发现你有些皮外伤还挺严重,大部分陶片割伤是替我挡的。你这时候好好休息,尽量恢复,过几天上路,就算路上颠簸,也不会留下隐患。”
种建中被说服了。他此时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知道人在身边,心底就大为宽慰。他用的药里也有安眠的草药,这时候不再客气,往床上一趟,去见周公。
这一觉相当安稳,甚至没有做梦。只是睡得不长久,种建中醒过来时,发现屋里还点着灯,新荆仍坐在桌边,握着笔不知想着什么。
种建中不敢出声打搅,几秒后才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能看清不少东西了。
他精神一振,再去看新荆。这一看却不由得一愣,发现对方神情肃然,仿佛以一个年轻的模样变成了石像一般,显现出一种凛冽的沉寂。
新荆并不知道自己被注视着。他这几天极为繁忙,虽然困倦,但无法安眠,以至于丧失了警觉。他上一世虽然深入过辽国,也看过宋朝对夏几次战役的战报,但论亲临战场,这还是第一次。之前那村子几乎算是被西夏人血洗,地窖爆炸必然也会让现场的西夏人遭受灭顶打击。——而与地窖的轰塌相对应的,是细微垂死的哀鸣与血腥气味;西风猎猎,有幼童的半片衣服被挑在旗杆上。
种建中对这一切已经麻木,但新荆暂时还不能走出来。他现在闭上眼,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不是死于非命的宋人或者被自己取走性命的西夏人,而是当年还没有回到宋朝之前,那枚古砚中的恶灵。恶灵似笑非笑,继续以一种平淡的口吻说几百年间已经打碎了不少形似父亲的“赝品”,至于如何打碎,仿佛不必一一讲述;他这几百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新荆完全无法想象。
……至少现在的元泽是鲜活而清澈的。新荆心想,我对西北局势有误判。哪怕是原州也有西贼流入,元泽很快会来环庆,我该怎么做,才能确保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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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建中没再入睡,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直到新荆执笔修改书信多次,最终封好了一份,撕掉那些废纸,去另一张床上休息。
他等到新荆睡熟了,轻手轻脚起身到那桌边,将那些碎纸拢回桌面上。
要拼凑出一些字句也并不麻烦,被撕碎的那些,上面基本也只是随意写了王元泽这三个字,涂抹后再写,然后再被涂抹,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如同一个漩涡。
……王元泽。种建中心道,王元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