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禾不知底细,推辞道:“无功不受禄,先生还请收回。”
“姑娘放心,只是一页乐谱而已。”班主解释道,“那日姑娘虽是胡乱弹拨,却有些意蕴,我添上几段正巧凑成一曲。”
魏嘉禾讶然道:“先生……我何德何能,收此大礼!”
班主笑道:“前番相见,小姐虽未报上姓名,我却猜着了,您是苏州魏织造家的千金吧。魏小姐有所不知,我曾受魏公大恩。当初我家戏班犯了忌讳,多亏了唐老前辈牵线、魏大人从中斡旋,才保住我一家老小。如今既见恩人之女,我焉能视若无睹?可惜眼下除了这吃饭的本事,并没什么拿得出手。还请魏小姐笑纳。”
听他道明原委,魏嘉禾便放下戒心。她接过纸来,“如今你我都在宫中供人驱使,还论什么小姐主子呢?”
班主道:“半点不由人呐。我一路北上,未曾听见什么好曲。既入行宫,便安心在此处排一出大戏。但贵人们只听折子戏,倒不好违抗圣命。谁又料到突发大水,纵使折子戏也未演完。如今,皇上有旨,叫我等明日动身入宫。”
魏嘉禾边琢磨曲谱,边安慰他道:“宫中上下都爱听戏,太后娘娘便是头一个。不但爱看戏,还天天都要看话本子的。先生大才,终归有大展身手之日。”
“但愿吧!”
魏嘉禾摇了摇手中曲谱,“我随手一拨弄,经先生一改,竟成了一支好曲子。先生可谓点石成金。”
班主颇为得意,正巧殿前箫声渐渐又起来,邀嘉禾道:“还请移步,我吹与姑娘一听。”
嘉禾思忖着殿内有引春在,多半用不着自己,便欣然应允。
二人绕行至殿后竹林旁。
班主从身后掏出一支短笛,照着乐谱轻轻吹一遍。
一曲终了,魏嘉禾不禁抚掌,“听先生吹完,我仿佛置身渔舟,飘荡于太湖之上。”
“谨以此曲,聊慰乡心。”班主执短笛拱手而拜,“愿来日能在太湖上,再替魏公、替魏小姐排一出大戏。”
魏嘉禾也期待着还乡,回礼道:“只待来日。”
二人就此拜别。
魏嘉禾把乐谱折好塞入袖中,预备着到殿前伺候。
过小门时,正巧和李宣撞了个满怀。
魏嘉禾连连告罪:“奴婢该死!”
李宣抱怨道:“你属兔的?怎么从这儿蹿出来?皇祖母找你一圈了,也没个影。”
“一点小事绊住了脚,我这就去太后娘娘跟前请罪。”
“不必了。那会子二……啊,正巧有人突然问起你来,我怕皇祖母动气,替你寻了个由头,只道是去替我收拾行囊。”李宣望着她,道,“你说,该怎么谢我?”
嘉禾却笑道:“我又没求你,谢你什么!你这会子就领我到御前请罪去吧。”
李宣拱手相请,忍俊不禁道:“算我求你,好妹妹,替我打点行装去吧。”
“我算你哪门子妹妹?前头席上穿金戴玉的才是你亲妹妹!”
魏嘉禾拍开他的手,转身却往集虚馆去。
李宣还欲拉她衣袖,可惜没拉住,倒是袖中落下个纸片。
他连忙捡了,快步跟上去。
魏嘉禾先一步进集虚馆,才推门,李宣后脚就跟进来。
他往上一坐,故作严肃道,“堂下何人?我要审你!这东西从何而来?宫中私相授受可是大罪!”
说着,便从腰带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
魏嘉禾下意识去摸衣袖,里头空无一物。
“还给我吧。”
她连忙上前一抢,却被李宣躲开。
“你就给我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李宣演不下去了,笑道:“不要紧那你急什么?”
魏嘉禾不死心,还想去抢。
可惜李宣早有防备,往后一仰,她又没够着。
李宣笑得花枝乱颤,“你说句好话,我就还你。”
他正笑得得意,忽然“咕咚”一声响,整个人连带椅子一起摔落到地上。
原来是李宣只顾后仰,靠着椅子大笑,那椅子突然重心不稳,忽然歪倒向一边了。
“阿弥陀佛,菩萨显灵,这真是现世报啊!”
魏嘉禾忍俊不禁,一面说着,一面来扶他。
“不过,好殿下,你放心,我绝不会将你摔了个狗啃泥说与让人听的。”
李宣自己亦止不住笑,起身后先把椅子扶起来。又吃了一盏魏嘉禾倒的茶,这才渐渐止住。
李宣正正经经地问道:“你还没说这是什么?”
心想说与他也弗打紧,魏嘉禾便坦白道:“唱戏的班主和我家有些渊源,为了谢我爹,就把我那日随手弹几下的调子,编成了一支曲子。今夜特来赠与我。你若不信,大了拆开瞧瞧。”
“我自然信你。”李宣把东西塞回她手里,“人家一片心意,你好生收着,可别又弄丢了。”
魏嘉禾却拆开来,摊在他眼前。
“你瞧瞧,我可不说谎。”
“快收起来吧,我才好些,一见它又要想起刚才摔那一跤了。怪不好意思的。”李宣只扫了一眼,掩面道。
魏嘉禾忙把它折好,塞入腰带中。
李宣又问:“他怎么大晚上来找你?”
“皇上有令,命他明日动身入京。想必要让他在宫中任职。”
“班主有大才,入宫必不埋没了他。”李宣点了点头,转而又道,“明日我亦要启程,出远门了。”
“去何处?”魏嘉禾懵了,呆愣在原地。
李宣比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晃,道:“我已说了两回,看来你没当真。父皇派我与户部的何大人一道去江南,筹集灾粮。”
“只是,殿下还这般……”
魏嘉禾今岁十七。李宣只比他大两岁,便已当这么要紧的差事。
“不枉我那日熬了一夜写的折子。”李宣说着,又请她帮忙,“我已在众人跟前说过,你是来给我打点行囊,只好劳烦你动手。明日巳时正点就得出宫。”
“分内之事。”魏嘉禾说着便往里屋走,打开柜子,替他一一打点。
李宣也跟进来,倒在床上看着她收拾。
“路上一来一回,加上办事的功夫,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到那时天一冷,该穿厚衣裳了。可行宫里也没有啊。”
魏嘉禾抱着衣服发愁。
李宣安抚道:“父皇吩咐了,我此番南下诸事多与魏大人商量。有魏织造在,哪儿能冻死我?再不济还能花钱买。”
“那殿下不如空手去吧,什么都靠买。”
李宣被怼了亦不气恼,还道:“你有没有口信要带给令尊令堂?”
“带什么?”魏嘉禾心道,这会子他不知道在哪儿逍遥。
“只怕他在苏州正逍遥着,哪还记得我?”
李宣安慰道:“别说气话。在他心里,你定然名列前茅的。十几二十年了,老大人也没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不说他了,”魏嘉禾回头望向他问,“你此番南下走水路还是陆路?”
李宣答道:“我原想骑马,但父皇比我还要后怕,硬要我坐船的。”
“那得另备些晕船药。殿下还未坐船出远门吧?”
李宣点头,“细细算来,自回宫后,除了这避暑行宫,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这就写个方子,让太医连夜配出来。顺道再问他们拿些丸药,以备路上不时之需。穿的用的都有了,就差这个。”说着,她放下手上的物件,移至书桌前。
李宣跟过来,“我来磨墨。”
魏嘉禾便向案上提笔蘸墨,把脑子里的药方默出来。
“我有一手帕交,虽为姑苏人士,却生来晕船。家中长辈便请名医拟了这个方子出来,只要喝上一帖,一日都不晕了。”
李宣在一旁替她打扇子,“你这字写的越发好了,‘非复吴下阿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接着道:“看来你们情谊甚笃,连这方子也肯说出来。”
“那是自然。”魏嘉禾撂下笔,却又叹气道,“不知何日还能再见,总怕隔得久了,即便相逢也认不得她面容了。”
“日子还长。”李宣道,“各人际遇更难讲,万一她哪天住到京城来呢?”
“她长住姑苏,一辈子都没挪过窝啊。”
“待她出阁嫁了乘龙快婿,总得随夫家住。万一她丈夫当了京官……”
“殿下真会胡搅蛮缠。”魏嘉禾无奈地笑了,“叫小吴公公跑一趟太医那儿吧。”
“呀,我把他落在席上了。”李宣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少个人。
“我另寻个人跑腿去……”
魏嘉禾忙拉住他,“岂敢支使殿下,我去找个宫女走一趟。殿下且看看,还差什么?”
说着她另起一张纸,写下些常用丸药名,一并拿给个小宫女,吩咐她速速去办。
回转到集虚馆内,李宣已看完所有东西,“样样齐全,只差一件。”
“什么?”
李宣取下墙上挂的箫,“这个。”
“殿下也会吹箫么?”
“略知一二。”
李宣有意露才,当着她的面轻轻吹响。
魏嘉禾初听时只觉幽咽,忽然声调一转竟吹出了戏班班主新编的曲子。
听罢一曲,魏嘉禾不由感叹:“殿下只瞧了一眼,就能吹出来!”
听她这么夸赞,李宣十分受用,心满意足道: “拢共五六行,这点子聪明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