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一定也存在离开的方式。
哈特都用旅行团举例了,总不至于是单程票。
陈之椒想着回去的事,心里不太安定。
也不知道藏金山脉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以原世界的流速来算,距离她和司融离开又过了多久。
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她和司融回去,也就意味着现如今安定的生活划下了句号。
热水浇下,划过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零星几道淡疤,温热的水流带走几分愁绪。
陈之椒洗完了澡,带着沐浴露的香气爬上了床。司融抱了过来,两个人身上是一样的味道。
司融埋在陈之椒脖颈间嗅闻。
这是他亲手挑的沐浴露,洗完澡后的陈之椒就像是沾染了他的气味一样。
陈之椒笑了,胸腔闷闷地震动。司融便问她:“笑什么?”
“你在闻什么?好像小狗。”陈之椒语气揶揄。
“……不许这么说。”司融抗议,对这个形容非常不满。
陈之椒摸了摸司融已经干透的发尾。绸缎一样的头□□亮顺滑,弧度微卷。手指穿透黑发,滑到了司融的后颈。
那里同样是光滑一片。
司融任她乱摸,斜眼瞧着她,表情得意。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儿。
陈之椒看得好笑,又觉得可爱,凑上去亲他。
“司融。你想不想回去?”陈之椒问。
“回去干嘛。”司融抱着她摇头,满脸不乐意,“司谦天天跟盐盐胡闹,把孩子弄哭了还要我来哄,想想都心烦。”
陈之椒看着他:“不是回那儿。”
司融抬起头,怔怔凝视着陈之椒的眼睛。
“那个世界有什么好的?”他很轻地咕哝了一声。
对司融而言,那并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骄傲的十几年人生,在被家族放弃、驱逐离开首都星那日,以惨烈方式宣告破灭。
司融像是才听懂了这个问题,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一起回去吗?你已经找到了回去的方法?”
陈之椒犹豫了一下。
对着这张全然信赖她的漂亮脸蛋说谎会让人亏心。陈之椒的选择是按住司融的后脑,压向自己的方向,“还没有。只是这么一问。”
司融结结实实地埋进陈之椒的胸口。馨香的气息让他头晕眼花,司融小小地挣扎了一下,险些忘了陈之椒问了什么。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皱着眉的样子可怜又可爱。他回答道:“只要能和你,还有盐盐在一起,在哪个世界,我都愿意。”
另一个世界的所有事情,对司融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在时间的冲刷下,回忆起往事都仿佛带着朦胧的虚影,只有眼前这几年的经历真实的可怕。
司融曾无比眷恋着和陈之椒共同期待陈琰降生的那段时光,幸福得像一场美梦。
可美梦破碎之后的生活,是漫长的潮湿雨季。
他被迫和所爱之人分离。盐盐失去了她的妈妈,每天透过楼层间狭窄的缝隙,从旧居民楼的小窗户边窥探一线细细的蓝天,她思念着妈妈,却懂事地不去触碰爸爸的伤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
一切都很糟糕。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抚育他们的女儿,更没有精力,总是感到疲倦。结束工作之后,他无止尽地陷入糟糕的情绪里,日日思念着她。
两个世界都曾经带给他痛苦。但是椒椒会带来幸福。
“那你呢,椒椒。你怎么想?”司融闷闷地问。
“我必须回去。”陈之椒说。
...
“那是必然的!”
哈特用力地踩了踩桌面,试图吸引坐在她面前但却只顾着给自己的藏品做枪械保养的女人的注意力,语气大为不满:"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陈之椒动作一顿,问:“什么意思。”
“你以为宇宙是什么?浩瀚而神秘,无限广袤渺远?事实上,无数个平行宇宙是鱼缸里随时会破碎的金鱼泡泡,只要鱼缸里那只不断游动的金鱼甩一甩尾巴,击碎脆弱的气泡,无限个平行宇宙就会陷落。”
“很不幸,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宇宙,就是一个即将要消亡的泡泡。”
“陈之椒,这不是你的世界。你们本来就是闯入者,早就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哈特冷冷地说。
“你今天看上去似乎很生气。”陈之椒放下枪,深邃的眼睛透着平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你越来越焦躁了。或许你需要冷静,哈特。”
“想想陈琰。”哈特说,“你会知道我因为什么在生气。”
陈之椒的心脏重重一跳。
这个孩子怎么了?
他们的去留本不会影响到陈琰。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陈之椒想,作为母亲和父亲,她和司融都会保护好她。
陈琰年纪还小,融入陌生环境也能够更快的适应。在他们的呵护下,唯一可能令陈琰感到疼痛的,是回到妈妈和爸爸原来的世界里意味着她要和这个世界的几位亲人分离。
“我和司融是另一个宇宙的来客。”陈之椒缓慢地说,“可陈琰……她是在这个宇宙出生的。我们不能带她走么?”
哈特同陈之椒对视了片刻,默认了。
说起这一点,哈特很是头痛:“也不是说不能……”
一方面哈特明白,陈琰诞生之前她的母亲和父亲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并不知道这可能会伤害她。可另一方面,这确实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送你和司融回去并不困难。你们在原来的宇宙有非常明确的锚点,我要做的无非是在你们面前打开一扇门,目送你们往前走几步路,你们就成功回到了出发之前的地方。”
哈特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但是陈琰不一样。我需要在数以亿计的泡泡里筛选出你和司融所在的那个泡泡,并且带着她来到正确的时间线,以防她在的时候你和司融还没有出生,或者已经死了几百年——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么?”
说到这儿,哈特几乎要抓狂了。
她瘫倒在桌面,整只兔子几乎融化成一滩悲伤的兔饼。哈特偏过脸去,没有看陈之椒,一片静默之中,也没有听到陈之椒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那场谈话过后的第一个晚上,哈特没有睡。
睡眠之于她,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只有极少的的时刻,长夜是这样的难捱。
天色既明,儿童房的门打开,蹦出来的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陈琰。
她踩着两只花色不一的袜子,从哈特身边跑过,留下一句:“早上好,姐姐~”
轻盈得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蝴蝶,不知道俗世的苦难。
司融追在她身后,给她换上一对成套的袜子。
晨间一顿忙碌,以陈琰坐上前往幼儿园的车结尾。
但因为知晓即将要到来的艰难选择,仅仅是围观这样普通的清晨都让哈特觉得难以忍受。
哈特时不时冲着陈之椒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却每每一言不发,以叹息结尾。偶尔来一次还好,但如果比三餐还准时就有些恼人了。
陈之椒顺利接收了哈特的踌躇和不安。
几天的一个清晨,陈之椒将哈特抄起,夹在臂弯里,和司融说了声要带哈特去宠物医院做驱虫,而后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她们路过了宠物医院,但并没有下车,陈之椒单手扶着方向盘,直奔陈家。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在没有人能够随意闯入的地方,她们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谈话。收藏室的隔音极好,哪怕她们吵翻天了也不会泄露一丝一毫。
她们默契地忘记了不需要开口也能够交流这一回事,哈特发出了这具身体所能发出的最大分贝的尖叫。
此时此刻,陈之椒展现出的冷静像是一种太过有效的催化剂。
哈特选择用爆发出来的负面情绪对冲陈之椒所表现出的,堪称不近人情的冷静。
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的“攻击”完全没有达到她预想之中的效果。
陈琰明明是她的女儿。可除了一瞬间流露出的怔忪,陈之椒很快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她,平静得近乎机器。
哈特有些难过地说:“陈之椒,你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我一直是这样的性格。”陈之椒说。
“反倒是你,变得更……”陈之椒想了想,说,“你的情绪更贴近人类了。”
“是么?”哈特说。
好像是这样。
哈特觉得,至少在这一瞬间,她没办法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哈特抬起两只爪子揉了把脸,闷声道:“抱歉。给我几分钟,我需要调整一下。”
陈之椒颔首。哈特看着陈之椒又拿起了那把破枪,对着一堆破铜烂铁上润滑油,她愈加难以忍受眼前这一幕。
哈特:陈之椒到底要干什么?谈崩了就一枪把她崩了吗?
这是威胁!
哈特气哼哼地偏头。
视线挪开得太快,哈特没注意到,陈之椒并非她想象中那样毫无波澜。只是所有心神不宁都被咽下,她甚至拿错了防护油的型号。
兀自缓了一会儿,哈特重新抬起头,看向陈之椒,道:“这个泡泡破灭的原因是资源不足。”
“人类困囿于这颗小小的星球,直到它无法供给足够的人类生存的资源之前也没有走出去,寻找到新的家园。我计算过,它会在几百年之后迎来终局。”
“几百年时间,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绰绰有余。你留下,或者司融。我的能力足够为一个偷渡者遮掩百年。”哈特轻声说。
“或者。”话音变得艰难起来,哈特顿了一顿,方才开口,“或者你们选择放弃这个孩子。让她在失去一次母亲之后,再度失去双亲。”
“谢谢你的提议,哈特。晚些我会征询司融的意见。”陈之椒说。
“听起来你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哈特说。
像是没有听到哈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陈之椒平静地回答道:“是的。我有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陈之椒的眼中情不自禁地划过一抹痛色。
可她只是低头,沉着地将枪械组装好,放回原来的位置。
“你太过分了陈之椒!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能对和你没关系的人那么好,却冷酷地伤害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陈琰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应该再次被抛弃!”哈特一脚蹬翻了陈之椒两瓶润滑油,感觉胸中燃起了一把火,她费解地大喊起来。
“我没有抛弃过她,哈特。从来也没有。”陈之椒说。
陈之椒俯身捡起落在地板上的两个瓶子。
一瓶防护油还未拆封,已经打开的那一瓶洒落一地。看到瓶子上的字样,陈之椒微微皱了皱眉毛,将倾倒的那一瓶扔进垃圾桶里。
地上留下了一滩油迹。陈之椒本想处理,却忽然觉得疲累。
“走之前我要做什么准备工作么?”陈之椒问哈特。
哈特用仿佛第一天认识她的眼神看了陈之椒许久。在陈之椒走出房间之前,她回答道:“什么也不需要。”
陈之椒下楼拜托阿姨清扫房间。
听清了陈之椒的请求,阿姨的眼中流露出惊讶。
陈之椒向来对那间房间很在意,布置清扫都是自己动手。阿姨们知道她的习惯,也从来不进入。这还是第一次,她拜托她们进去打扫。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虽然心中纳罕,但阿姨什么也没说。她应了声好,麻溜地带着清洁工具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