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侞卿抱着一捧鲜嫩的竹笋回来时,沈万安已经生好火倚靠在一旁小憩。林中清凉阵风习习,噼啪的火焰随风摇曳,赤红的浮光就映红了他的半边面颊。
皮囊倒是副好皮囊,只可惜人不是个好人。
侞卿心底嚷了一声,便小心翼翼转到旁将剥好的竹笋一一烘烤上,也不知是不是她窸窣的声音吵醒他,只见沈万安缓缓睁开眼,问了一声:“回来了?”
“你醒了。”没等沈万安回复她便又转回身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竹笋:“本想着去周围看看能不能采些野果回来充饥,可走了许久也没见这林子有个尽头,只能暂时搞些竹笋回来将就一下。”
“这片竹林是无尽林,寻常人走出去最少也得三天三夜。”
沈万安在后这么一提醒,侞卿也就明白过来为什么那群刺客并没有追了进来,以身试险实在是不为划算。但一听到他的后半句,侞卿腾一下站起身,将一串翠嫩的烤竹笋递到沈万安面前。
“大人既说走三天三夜,总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走出去。”
“不必……”
沈万安的拒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之人倏地蹲下身,随后一双水灵灵大眼扑闪扑闪着就越凑越近就满含殷切地盯着他。他被那双满含殷切的眼盯得实在是有些局促,尤其是她现在顶着一张络腮胡子的假皮却配上十分不相称的柔情万千实在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沈万安正欲别开脸,却觉衣袖一紧,随后一双温热的小手就轻拽着他的胳膊。
“大人就尝尝妾身的手艺吧。”
刻意拖长的软绵声音让沈万安不由瞳孔微缩,他瞥了眼她手中的那串青笋,眸中便又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晦暗。
在她的目光灼灼中,他鬼使神差接过轻咬了一口。
侞卿见他咽下,殷勤追问道:“味道如何?”
沈万安眉头一紧:“不怎么样。”
“大人还真是一贯实话实说。”
侞卿愤愤应了一声便自顾走到龚火旁,长刀微微向上一挑,那火苗瞬间又蹿高了半丈。火光的温热随着发烫的刀刃就一点一点渡到身前,侞卿眼眸微沉,嘴角的笑意便越来越深。
三、二、一……
她心底默念了三下,身后果然传来一阵响声,再回头只见那沈万安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侞卿不紧不慢收起刀,款步走到沈万安,轻唤了一声:“大人。”
四周空寂,回答她的只有盘旋在上空的竹叶声以及脚旁滋啦作响的火焰声,她蹲下将倒在地上的沈万安扶坐在一粗竹子前,又将手中的长刀架在他的脖颈处。
纤长的手指划过他俊朗的面庞,侞卿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沈万安,也有你如此粗心大意的时候,没人告诉过你这未烤熟的竹笋可千万不能乱吃,不然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是扔下你,还是扔下你呢?今个也实算是你运气好,若不是这把刀是你赠我的,我定会让它刺穿你的喉咙,让你永远都留在无尽林陪这些竹子作伴!”
她站起身一拔长刀那没了支撑的沈万安便再次软绵绵跌倒在地,脸上的杀意一闪而过。
“放心,我暂时还不会杀你,谁让我们现在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呢,这点小毒最多能让你昏睡半个时辰,就算是今晚你对阿刀的不敬之报吧。”
她说罢就依靠在一细长竹子前,距离沈万安的苏醒还有一点时间,她还可以好好享受一段安静的时光……
夜色越来越深,轻薄的衣衫便又多挂染了一分湿寒,侞卿突如打了个寒颤。
忽地,一阵狂风呼啸不止,卷起地上万千竹叶,远处似有哒哒马蹄声越逼越近。
他猛然睁开眼,却见一旁的沈万安还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林中的阴湿之气太深,还是那生笋上的毒性太强,他的唇边已隐隐泛出一圈青色。
奇怪。
那生笋服下不过会有些轻微腹痛、恶心的症状,再混上那包蒙汗药最多半个时辰就能醒来,怎么过去了这么久他还像具死尸般躺在原地。
难道这两者相混让毒性变得更强了?
侞卿心中一阵不解,遂又用力晃了他两下:“大人,大人。”
身前之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而不远处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些,她暗呼了一声不妙便快速将人一把抗在肩上。
高大的身躯瞬间压弯了她的身子,她有些吃力地朝深处跑去。
“早知道还有人会追来,今晚就不逞这一时之快了,真是作茧自缚!”
侞卿还在心中百般哀嚎,却忽觉空中一道白光逼近。
不对!
她灵巧往旁边一躲,只见三支箭羽就整整齐齐排列在竹杆中央。
侞卿拔出刀警惕打量着四周,果然又三支箭从半空横出,她长刀一挥,只听哐啷一声,那三支箭便老老实实插在地面上。
“沈大人身边的人果然是卧虎藏龙,连一普通小厮也是如此的好身手啊。”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只见一身着墨袍的中年男人领了近二三十个黑衣人款步走了进来。
那男人的模样实在是面生,但侞卿瞧着他腰间的精致玉佩却又觉得无比熟悉,再加上他语气中对于沈万安的那股熟稔,她大约也能猜出这定是朝中某位大人所派来除掉他们的刽子手了。
“这位大人这是何话,这林中哪来的什么神大人,什么鬼大人的,小的只是山下的一农户,上山砍柴一时迷了路才误闯进这片竹林,可这林子实在是大的很,小的走了半天也是在原地打转,晕头转向不说还半路拾到个中毒的人……”
她手一松,身上的沈万安便顺着她的衣襟滚落在地上。或许是这一撞真起了效,她隐隐似听到一声微弱的闷哼,已经后背瞬息消失的一抹凉意。
“哎呦,哎呦,真是作孽作孽。”她嚎啕一声瞬间遮掩那道微弱的声响,然后着急忙慌蹲到地上,朝着那道微睁的眼缝一顿挤眉弄眼:“毕竟还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小的哪敢见死不救啊。”
她手臂快速一翻,沈万安才睁开的眼便瞬间被推到另一侧背对着众人,默默收回掖在衣袖间的匕首。
“你说他中毒了?”
那中年男人将信将疑问了一声,一道黑影便瞬间凑上前来,侞卿迅速将沈万安的身子又翻了过来。
待看清眼前沈万安的唇角变得青色越来越深时,她又快速向后一缩,一脸惊恐道:“完了完了,这下子人多半是真的不中用了,大人你们人多势众,还请将这位公子带走,找个好地角将他好生埋了吧。”
她说罢声泪俱下,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
中年男人见她哭的悲戚,不禁眉头一紧。
要说此次沈万安出京实在是太过低调,那惯来形影不离的隋遇没跟着也就罢了,还只带了一早死的车夫和这满嘴谎话胆小如鼠的狗奴才……
男人还在面色凝重沉吟着什么,又见一道黑影附在他耳边言语了几声后,那男人顿时面露喜色:“你当真不认得他?”
“小的自小长在山上,哪见过这些贵公子啊。”
也不知是她回答的太斩金截铁,还是地上纹丝不动的沈万安看起来真像是命不久矣,那中年男人一摸下巴便朝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
“那爷今天就送佛送到西,来人,把他抬出去找个好地方埋了。”
三五个男人赤着胳膊就朝沈万安冲去,侞卿一面应着“多谢大人厚恩”,一面将身后的长刀握紧,在男人出手抓住沈万安衣袖的那一刻,侞卿手腕一转,鲜血瞬时喷涌而出。
“遭了,着了这小子的道了……”
血珠顺着长刀一路蜿蜒她利落再一挥,男人只手捂脖颈就倒在血泊之中。
侞卿手一提,就将沈万安的身子护在身后,然后长刀飞速翻转迎接着新一轮的攻击。兵戈相见间,她长刀起落挥舞的频率越来越快,那群黑衣人叫苦不迭之际便就送了命。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周遭是死的死伤的伤,绿叶沾染满朱红,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血腥气,而她就手握着那把血淋淋的长刀,任由月色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
那男人见这架势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边走边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侞卿上前一步逼问:“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我们就是认错了人这才误闯进这林中……我说,我说我都说……其实是……”那男人说到一半就咽了气,而就在他的后脖颈间正插着一支白尾箭矢。
侞卿愕然四处探去,除了地上的沈万安外便再空无一人。风声萧萧,竹叶沙沙,她额间顿起了一层薄汗。
实在是好身手。
她来不及细叹那暗中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得继续背起沈万安就朝外走去。
那股熟悉的恐惧与疲惫再次席卷心头,仿佛一下子就又重回到十年前的那片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