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的为一玉面书生,他手持一把青色折扇,一摇腰间的环佩便玲玲作响。
侞卿一抬眼,恰与对面的书生双目相对。
见是个面生的书生,她只微微颔首示意一下便先进了院子,然其身后的秦姨娘望着那陡然间便面颊通红的书生爽朗笑道:“倒是机缘巧合,这小白面书生所用的词句竟与妹妹的如出一辙。”
秦姨娘毫不遮掩的笑声让书生的双颊憋得更红,他怯生生走到一侧,目光却情不自禁往园内瞄去。
秦姨娘一瞧这架势便也看出了几分端倪,等再走到那书生前时,不禁脚步一顿:“且收收你的心思吧,如今她可不是你能碰的人。”
侞卿在前也跟着面红耳赤,娇羞嗔了一声:“姐姐!”
“好好好,我就不打趣你了。”秦姨娘又一笑,这才追进了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怪那书生看直了眼,这园中男子的目光不都落在妹妹身上嘛,要我说还是妹妹的容颜太过于出挑了一些,就连我也挪不开眼了。”
侞卿闻声一扫四周,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目光确实数不胜数,轻佻、贪婪、炙热……
炙热。
侞卿轻蔑一挑眉,将视线落到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上,随即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楼上的许钧泽被她这莫名一笑整得有些局促,慌忙将视线挪到一旁。
“许将军,那不是贵府的秦姨娘嘛,怎么突然追到秋园来了?哎,站在她身旁那女人是谁啊,瞧着好生眼熟啊……”
“才在太后寿宴时见过的侞姨娘,你怎么突然就忘了呢。要说还是沈相命好,官途顺遂不说,就连身边的女人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前有个国色天香的扶荣公主,后有这娇柔百媚的绝色姨娘,如此齐人之美,快要羡煞尔等喽。”
“人家贵为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之下什么样的人间绝色包揽不到,你要是想羡慕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配不配。这京都遍地都是那罗刹的耳线,若是让他听到这些,你且自己好好算算还能不能等到旭日东升……”
接话的男人越来越多,许钧泽的脸色就越来越黑,其中一男人瞧出端倪,飞速话锋一转。
“沈相虽权野倾朝多年,可如今谁不知因为文王之死陛下已同他生了心隙,再加上此次他贸然前往倾州阻拦为文王祭祀一事暴露,就连途中路遇追刺坠马之事,陛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不理,他的大势怕是已过。”
其余几位一瞄对面的许钧泽也察觉出来什么似的,纷纷改了口。
“一卑贱乞儿能爬到如今的高位已是他祖上烧了八倍高香,物极必反的道理也该用到他身上了。”
“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沈相为虎作伥这么多年,也该尝尝什么叫做因果报应了。”
“好在如今许将军已顺利归朝,不然这天下岂不是要被那贱奴白白掠夺去。”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许家何等身份,他又是何等身份,岂能相提并论!这东篱王朝的世代安稳,今后可全都得仰仗着将军啊。”
几个男人越说越兴奋,索性到头来也忘了什么是祸从口出,一股脑地吹捧着对面的许钧泽。
许钧泽自然能看穿周围的阿谀奉承究竟掺了几分真意,一拍桌子,一脸义正言辞怒斥道:“放肆,我瞧你们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王朝的千秋万代岂能仅靠一家独大,若想长治不衰,离不开君王贤明,文官仁政,武将勇猛及百姓拥护,这四者缺一不可。几位贤弟好歹都出自于名门世家,这些浅显的道理难不成还要我个武夫来提醒你们吗!”
众人见许钧泽面露愠色,瞬时敛去了嘴角的笑意,各个低声求饶道:“将军所言极是,是我们酒后失言,造次了,还请将军责罚。”
许钧泽睨了眼身后唯唯诺诺缩成一团的男人们,嘴角不由浮出一抹轻屑,他站起身压低了声音:“知道各位贤弟向来与许家交好,凡事想要维护许家的决心,可行事在外总归要提防着隔墙有耳,如若这话被陛下所知,不知各位贤弟今日还能否逃脱过结党营私的罪名?”
许钧泽声落,身后的几个男人愈加惶恐不安。
谁人不知当年沈万安能得到重用,绝非他才高八斗,更因他出身低微背无外势不成气候罢了,而许家出身名门望族,世代骁勇善战,可还不是因为一句功高盖主说被发落边关就被发落边关了吗?
今日他得势,陛下就忌惮三分,明日他再失势,陛下反而思夺重用,这其中的利害还不是全凭高位上的一人之意。
究其根本,树大招风,人为名高,可若要搅入漩涡之争安能有全身而退之法?
回过神的男人们是答也不是,不答亦不是,只任由着额间的冷汗涔涔往外冒。上位之争波涛诡谲,站位之准命系今后,此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今日看似是由许钧泽约他们出来赏花,实则还不是要讨一个明确的保证。
一个誓死效忠许家的保证。
许钧泽垂眸,将男人们的惶惶之色尽收眼底,瞧着那各个瑟缩的模样,心中顿时失了一半的玩弄。
一群扶不上墙的阿斗,才初学会了点两面三刀的本事就敢跑到他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可笑。
许钧泽心底一阵冷哼,将目光再次投向楼下。
楼下的侞卿和秦姨娘还在认真赏着菊花,细细盘算着究竟是要取哪一枝才足以配得上那白瓷瓶。
“这花团锦簇的,看的我眼都快花了,妹妹且帮我好好出出主意。”
秦姨娘揉着眼眶,确实一副挑花眼的姿态,侞卿穿过长廊,将目光落在一角处。
“明黄过俗,红粉过艳,倒是这株雪青有点意思。”
她话音刚落,还在打理的小厮便立即围了上来:“这位夫人果然好眼光,如今这秋园内可就剩下两株雪青了,一株方才被贵客挑上了楼,另一株则刚移植此处就入了夫人的法眼,你说这事巧不巧。”
“还有此等巧事,究竟是何等贵客与妹妹目光如此一致?”秦姨娘好奇追问道。
那小厮见二人穿戴不凡,索性也爱多说几句,一指楼上,笑道:“呐,这不就在楼上。”
侞卿顺着小厮所指的方位望去,正与楼上的许钧泽再次双目相对,少了一个长廊的间隔,她似乎能够清晰看到他眼底的那抹戏谑。
那是许钧泽施展围困之计时最常显露的情绪。
她就那么静静回望着他打量的视线,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丝玩味。
许钧泽有些意外她的不避闪躲,也有些意外她笑容间的深意,他只觉眼前的那抹青色,恰与身前的那株雪青融为一体,让他不由伸出手要去拨弄着那齐整的花瓣。
楼下的秦姨娘显然没有料到楼上之人竟是许钧泽,她诧异瞧了眼楼上,又将目光落在侞卿身上。
彼时的侞卿已收视线,对着秦姨娘坦然笑道:“竟没想到许将军也在此处。”
秦姨娘有些错愕,还是又朝许钧泽露出盈盈一笑:“将军,您怎么有空来秋园了,您要是说一声,我们一同前来岂不更好。”
细软拖长的声音,让捧着花的小厮也酥了半边身子,小厮继续谄媚道:“到头来原是一家人,此等机缘巧合定是天作之合啊。”
那小厮一喊,原本还在赏花的行人纷纷将目光落到楼上。
机缘巧合?
天作之合?
许钧泽望着那抹青色的眼底起了一丝晦暗。
“劳烦把这两株雪青都送到将军府上。”
他大手一掷,小厮拾起沉甸甸的银两就着急慌忙往外跑:“得嘞,小的这就把花送到将军府上。诸位大人莫急,这园中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还请移步前厅观赏。”
伴着小厮高昂的一声吆喝,方才还陷入那场豪杰为佳人一掷千金的戏码中的众人,纷纷朝前厅涌去。秦姨娘一听有好戏也顾不上楼上的许钧泽,拉着侞卿便往前厅走去。
夜幕四合,归鸟入巢,华灯初上,台景如梭,人流如织,咿咿呀呀的唱词便将四周婀娜舞动的花枝,多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忧郁。
戏台上的演绎基本与那秀才所编撰的话本一致,几经演员的翻转,惹得台下众人潸然泪下。
侞卿静望着身旁垂泪的秦姨娘,目光不由再次向隔壁投去,仅一围屏相隔,根本遮掩不住男人挺拔的身姿。他目光如炬,似还在认真欣赏着台前的戏码。
但如此赏戏可不像是他以往的风格。
侞卿收回目光,将自己的绢帕递到秦姨娘面前,低语道:“不过都是些文人骚客所杜撰出来的深情罢了,若是因此而伤了身子那岂不得不偿失了。”
秦姨娘怅然抬眸:“妹妹何出此言?”
侞卿捏了块瓜果,塞入口中,慢慢说道:“众人皆传那富贾为爱妻所种茱萸万株皆是人间至情,殊不知那富贾家中妻妾成群,夜夜笙歌。丈夫得了贤名,妇人岂能自戳泡影,只能日夜守着这满园花色苦苦迟暮。花有终期,人亦有之,那妇人一逝,富贾立即举家搬离京都,美曰其名睹物思人不忍续住,可那富贾归乡三月便立即续了弦。你说此等情深意切,可还值得姐姐落泪?”
她娓娓道来,身旁的秦姨娘脸色微变,等到她侧身询问之际,秦姨娘竟也忘了该收起脸上的惊诧。
“你是如何……”秦姨娘半句话还没问完,便被身前的茶盏打湿了半边裙子。
侞卿欠了欠身,有意将人往外引。
“瞧瞧妹妹这笨手笨脚的,本想替姐姐好好添盏茶,却不慎惹出这端祸事。楼上还备着空客房,还请姐姐移步换身行头,莫要着了凉才是。”她言辞关切,好似真的只是怕秦姨娘着了凉般。
“姐姐,这边请吧。”
秦姨娘眉心微动,却还是跟着上了楼。榆木木门应声一落,秦姨娘的脖间便多了一层凉意,她怔怔望着面前的匕首:“妹妹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