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已好了许多,只是惊魂未定,见洛晚荷过来,挣扎着想起身相迎,却又被按回了床上。
“你... ...你怎么会这样。”
洛晚荷甚少失态,柳枝情状映在眼里,不由一惊。
柳枝原就纤细的身型裹在中衣更显伶仃,几缕乌发黏在额间,颈间绕着细麻布,锁骨突出得厉害。
洛晚荷也顾不得往日温雅姿态,三步并两步到床边,小心地探了探柳枝额温。
“夫人,姑娘您两位先说话,妾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瞧着洛晚荷急匆匆进来,林姨娘知机地柔婉一笑,松开柳枝的腕子,领着屋中的侍女都退下。
“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知会我?我,我... ...”
洛晚荷看着柳枝苍白的脸色,后悔得很,又不敢贸然动作,怕再伤着她。
“好姐姐,就我这点小伤——再不就医都愈合了,不劳你忧心的,只是说着吓人罢了,想好了再告诉你呢,”
柳枝看洛晚荷着急,握上她手,摇了摇,撑起身子,咧嘴一乐,牵动脖子上的伤,又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是躲个懒,想让林姐姐她们再多帮我管一阵子事儿罢了,别人不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
柳枝握紧洛晚荷的手,脸上半分不显,仍大大咧咧地笑着。
“这儿没旁人,你且告诉我... ...你究竟因何遇险的?”
洛晚荷心有余悸,实在放心不下,压低了声音。
“你们在公主府,究竟遇着了什么?”
“我当时怕得厉害,只记得跟公主喝茶,然后有几个扮作侍卫的鞑子混了进来... ...想抓公主当人质,我冲上去替了下来,再然后,就是陆钊领着亲兵到了。”
她问得直接,柳枝一愣,却没多犹豫,将此前跟陆钊统一口径的说辞,讲给洛晚荷听。
她经了这么久,也学会在洛晚荷跟前藏心事了。
柳枝下意识觉得,这事儿,绝不能跟洛晚荷和盘托出。
“你,你啊... ...怎么就这么。”
柳枝的性子,倒真干得出这种事儿。
“真的,只是如此吗?”
洛晚荷皱眉,眼神动了动,拿过小案上的一颗橘子剥,橘皮的清气飘散。
博山炉漫出安神香的青烟,与橘皮清苦纠缠着浮向藻井。
桂树沙沙响,早开金粟顺着半启的雕花窗棂跌进来,正落在杏色锦衾上。
远处三两声寒蝉嘶鸣,衬得屋内越发寂静,能听见灯芯的轻响。
柳枝迎上洛晚荷的目光,轻咳一声。
“是啊,我当时吓坏了,记得不清,你也知道我脑子本来就不好用... ...”
她挠挠头,憨笑两下,掩过心虚。
柳枝胆子并没大到敢和皇亲贵胄对着干,也不敢从自己这儿传出别的说法。
但洛晚荷可不一样。
她要是知道这事儿,说不定真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之前洛晚荷威胁陆钊场景... ...柳枝不敢忘。
柳枝实在清楚,整个伯府拿出来,都没有能跟大公主谈判的筹码。
“是吗?”
洛晚荷方才还低眉,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盯了她一会儿,声音很轻,却没得到别的答复。
“罢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让你再想了,你好好将养吧。这阵子的事儿,我带人打理就是。”
她终究没再问下去,把几瓣橘子搁在小碟里,敛裙起身,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洛晚荷怕再吓到她,也就将此事按下。
柳枝说得轻松,但经此一劫,洛晚荷依旧后怕得厉害,又在伯府住下了。
伯府二房夫人早就退居佛堂,守寡的三房也向来少走动。陆王氏奉皇命“颐养天年”,林姨娘等人成了府中掌事的主力。
方妈妈和洛晚荷带着几个姨娘,将伯府事务打理得妥帖。
此时中秋将至,柳枝静养,恩赏不绝,碧霄庭一时倒真成了个富贵清闲地。
八月初十,新桂尽开,洛晚荷刚和林姨娘一同看堂会班子(1)试演《素娥捣药》。
伯府东苑戏台新搭了青绸天棚,扮嫦娥的伶人甩出三丈水袖,银丝绣成的落菊瓣子随着袅娜回首簌簌落在青砖上。
洛晚荷刚清完帐,就被请来观戏。
倦意漫上眼尾,洛晚荷斜倚引枕,丝竹入耳,她也只是不经心地点头,左手虚拢着《盐铁论注疏》,嘴里仍念念有词。
林姨娘递过来的杏仁茶已凉透了,茶面凝起一层薄脂。
洛晚荷书抵在额间,昨夜写的《治河三策》草稿从袖中滑落,正覆在戏单上。
林氏见她快念痴了,不由微微蹙眉,帮她把纸捡起,使干净茶盏压好了,才轻扯她袖口,笑道:“姑娘,细看那捣药杵——”
话音未落,她回神一观,戏台两侧升起缕缕青烟,药杵顶端绽出点点金粉,竟是嵌着机关的火折子。
台上十二扇绣屏忽地翻转,露出背面嵌的菱花镜,将暮光折射成满地碎银。
戏台上爆开的金粉如星雨坠入眼底,她一惊,书卷啪地落在青砖上。
洛晚荷弯腰拾书时,瞥见自己袖口磨出的细微毛边——这是第三件被烛油灼坏的衫子。
往后不能熬到三更才睡了,她心中暗想。
洛晚荷刚坐正,就见角门两个丫鬟引着一灰衣小厮,捧着锦匣并节礼疾步而来。
“姨娘,姑娘,是谢老国公赠的桂花笺。”
送信小厮躬身呈上鲤鱼匣,缝中沁出一缕沉水香。
洛晚荷用发上银簪挑开火漆,见纸上字迹筋骨峥嵘,正是她那早有鸿儒之名的外祖字迹。
“孙儿问渊自津门携紫蟹十二篓入京,中秋当携冰鉴拜会。”
她瞥见“漕仓巡检”几字,缓神朝林姨娘笑笑,将下头的信递了过去。
“漕仓向来是实缺,他也算有出息。林姐姐你瞧,咱们府上中秋宴的蟹,不知能不能比过津州来的呢... ...”
不知为什么,洛晚荷今儿瞧着礼单上的紫蟹,总能想起泥泞巷中那少年溃烂的双腿。
那些田庄上的人,也有中秋可过么?
她经了许多事,锐气减了不少,早没了先时恃才傲物的精气神,想快些为官的念头却越来越重。
“此前黄河决堤,津州亦受牵连,就是这位谢大人使芦苇扎浮桥运粮的,不知妾记得对不对。”
林姨娘看她忧心模样,柔婉一笑,袖中掐算一番,帮洛晚荷把盏中茶满上。
“姐姐记性好,圣上还赐过一方‘急智救民’匾,这回想来是给他安排新去处了。”
洛晚荷捧茶抿了两口,她们话音方落,戏台忽传铮然裂帛声,悠悠不绝,原是戏已演完了。
伶人盈然施礼,悠悠回转幕后,满台轻绸委地如皱波,有两伙仆妇麻利过来,收拾戏台。
“赏。”
洛晚荷跟林姨娘各将两枚银锞子放进描金托盘,林姨娘突然顿了顿。
扮玉兔的小伶人腕上有道新愈的鞭痕,在雪白水袖间若隐若现。
不等她皱眉,洛晚荷已唤了那小伶人并班主上前,亲自在那小伶人手上放了枚银戒子,温声道。
“收着,治伤用。”
不等那姑娘道谢,洛晚荷已拢着书,转身走了。
林姨娘瞧她背影,叹了口气,也在班主手上添了个银锞子。
“先生,唱戏的这些都是小儿家,您这阵子不要苛责了,中秋堂会不求精妙,热热闹闹,不出差错,一团喜气的就成。”
她见班主眼中精光,微微拧眉,声儿轻缓,却自带了威严。
“咱们伯府是积善之家,结交的人户也是仁厚为先,那些个年长的老封君都喜爱这些姑娘小子,届时少不得打赏问话,您可别惹了贵客。”
这班主是个人精,听这话哪有不明白的,又见这府中的姨娘和丫鬟都是如此派头,自然连连称是,也真把她们的话听进心里。
她们回院时,正瞧见方妈妈同蒲稍、花枝测罢酒温,转去灶上领人试蟹,好叫开宴那日没有错漏。
洛晚荷跟林氏为着管事方便,暂时搬进了府中最方便出行的枕月山房住。
林氏专给她辟出了个侧间读书用,自个儿也有个熬药配药的小角房。
因众人都受赏,伯府风头正盛,院落大都重新粉刷过一回,为了中秋宴,布置得喜庆。
洛晚荷这些天待在府中,什么都不放心,连轴转了几天,还是显出疲态来,实在没功夫往碧霄庭那儿去了。
柳枝新开的成衣铺那边,先托付了周姨娘过去,周姨娘骤然有了施展手艺的地儿,话也多了不少。
别人都在忙,周姨娘倒成了碧霄庭的常客。
柳枝这阵子多思多想,噩梦缠身,她怕给人添忧,总不敢说,一日日在心口积着。
柳枝原本计划着,要在中秋宴上穿上自个儿铺子的成衣,亲自招揽些生意,现在神色却总是恹恹的。
为了逗柳枝开心,成衣铺那边活泼伶俐的绣娘时不时跟周姨娘一同过来,给她看衣裳样子,一来二去,总算又有了活气儿。
周姨娘总是坐在碧纱橱外头,领着姑娘们做针线,也方便照护柳枝。
八月十一戌初三刻,白日忙绣活说笑的姑娘都散了,守夜的丫鬟在廊下打盹,周姨娘则半靠在罗汉榻上帮洛晚荷补衫子。
一片寂静中,卧房里间又传来柳枝压抑的呜咽。
“夫人可是又魇着了?”
周姨娘赶紧撂下银针,疾步转入,喂柳枝喝了一盏温水。
“好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
她见柳枝神思恍惚,轻轻揽人进怀,将绣着安神符的枕巾塞进她汗湿的掌心。
“妾给您做新衣裳呢,这面儿是青莲,这面儿是锦鲤,您这么好的人,没有不逢凶化吉的道理... ...”
柳枝颈间刚换过的细麻布被月光映得雪亮,她脊背仍抖着,靠在周姨娘怀里,却安静了不少。
周姨娘少佩钗环,身上总是淡淡的日头香味儿,轻拍着柳枝的背,哼起农家小调,终于见她平稳睡下,才唤守夜的丫鬟吹熄了院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