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整,武濯云准时开启直播,延续之前几个视频的主题,更为细致地讲解各类印石,并以一块青田石为例,刻下一方汉印。
随后,开始详细介绍店铺里的十九块芙蓉石。不同于专业讲解,她有意兼顾因好奇而点进直播间的行外人,深入浅出,十分勾人。
直播间人数在介绍到第三块芙蓉石的时候,陡然飙升。武濯云微怔,隐约意识到极有可能是平台推流,赶忙抓紧时间继续介绍。
一切格外顺利,及至下播,十九块芙蓉石一售而空。不断有人私信,追问芙蓉石什么时候补货。武濯云从支架上取下手机,窝在椅子上,逐一回复。
武岐成从孙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既惊又喜,挂掉电话沉吟片刻,同妻子商量:“干脆再卖一批印石,先给小祁还上些钱。”
“可以。”徐妍郁点头,斟酌许久,又道:“只是尽量别动真正压箱底的宝贝,出手容易,再淘置回来可不简单。”
这话正说在武岐成心坎上,他登时凝神盘算,哪些印石适合抛售。
一个月转瞬即逝,武岐成出院待过一周,大家都以为万事大吉,谁成想病情陡然恶化,只得继续住院。
于是,武濯云和连祁趁暑假回到鹤城,一面照顾武岐成,一面继续运营D音账号。而今它已有十几万粉丝,除过售卖印石,也接不少单子。
时至七月下旬,武岐成并未好转,反而日渐虚弱。武濯云一门心思扑在病房,连祁索性在阳台角落简单布置一处座椅,方便拍摄视频和篆刻商单。
起初,武濯云还能正常篆刻,武岐成手术失败之后,她满怀的期待再次落空,整个人迅速萎靡,几次被刻刀划伤手指。
这一次连祁正好在身边,他不敢惊动师父,暗自拿来酒精和棉签,为她清理伤口。
伤口不深,但近乎一厘米长,有血珠沁出,不多时便滴落在地。
武濯云盯住血珠发呆,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任由连祁拧开酒精瓶盖。
蘸满酒精的棉签压向伤口,她下意识缩回手指,被他一把捉住。
连祁仔细消毒,蓦地想起前不久她还唯恐他伤到手,这会却毫不在意自己,大有破罐破摔的架势,不觉心头一凛。
“汤汤,明天咱们出去一趟吧。”须臾,连祁丢掉棉签,撕开一张创可贴,垂眸裹紧伤口。许是见武濯云不置可否,又补充道:“上龟栖山的道观,为师父祈福。”
“好。”武濯云望一眼昏睡的爷爷,略微提起些兴致。
次日一早,连祁骑车载上武濯云,直奔龟栖山而去。
夏天的早晨格外舒服,一路上各种菜摊、包子铺、水果店的吆喝随风流转,人间美好的物什在眼前活泼泼铺展开来,只是依旧无法驱散武濯云心底的阴霾。
连祁并不气馁,浅蓝色自行车跨过丹江河,稳稳当当停进山脚车棚。
武濯云抬眼望向道观,许是今天没有法会,半山腰一派静谧,厢房升起炊烟,约摸在烧待客的热水。
“走吧。”连祁锁好自行车,从车筐取出背包,随意勾在肩头,牵起武濯云踏上石阶。
拐过一道弯,迎面碰见一群白羊。牧羊人跟在队伍最后,乐呵呵招呼:“别怕,走你们的!”
这话说得模糊,武濯云和连祁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说给他们,还是说给羊们,只好继续往前走。
白羊纷纷绕开两人,从路边溜走,咩声不绝于耳。一只小羊颇有些晕头转向,软乎乎撞上武濯云。
“哎呀……疼不疼?”武濯云蹲下身子,揽住慌乱的小羊,探手轻揉它的脑袋。
须臾,小羊逐渐恢复镇定,蹭一蹭她的掌心,扭身奋力追赶同伴。
“小家伙皮实,不碍事。”牧羊人笑道:“走你们的。”
武濯云道谢,爬过几十级台阶,停下步子回望,小羊连蹦带跳,很是显眼。
“小羊哪能不跌跤。”连祁顺她的目光随口轻叹,落在武濯云心上,别有一番滋味。她怀揣这句话,继续往半山腰爬。
今天确实没有法会,道观人不多,除去武濯云和连祁,只有十多个买鲜羊奶的人,他们在厢房门口排起长队,三三两两地闲话。
武濯云吸一吸鼻子,心想,要是爷爷不曾生病,这会应该也正和奶奶一起,排在队伍里。
道士热情招待:“来啦?壶里有热水,口渴随便倒。”
连祁含笑答应,拿起两把香,扫码付过款,将其中一把递给发怔的武濯云:“一个殿三支。”
武濯云接过这把香,诧异于连祁的轻车熟路,他分明不信这些,怎么突然如此熟稔?
今天并非连祁第一次上香,自从暑假回到鹤城,眼见师父的病情时好时坏,他便不时过来,与其说是祈福,不如说是叩问命运——师父的、汤汤的、或许……还有自己的。
生死的门槛如此巍峨,让人很难从容迈过。可一旦被命运推到这里,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两人走进正殿叩拜,道士在一旁敲击法器,其声清越,余音绕梁,武濯云在其间许下心愿,将三支香仔细插进香炉。
临下山前,武濯云从包里取出一只保温杯,打算给爷爷奶奶带些鲜羊奶回去。
卖羊奶的是道士的妻子,她接过杯子,扫一眼武濯云和连祁,挤眼笑道:“你俩求姻缘?”
武濯云摇头,点亮手机准备扫码付款。墙上标有价格,大袋8元,中袋5元,小袋3元,她一时拿不准自己应付多少。
“给5块就行。”蹲在正殿外头的道士说道,眼见妻子还要再问,忙不迭拦下话头:“祈福来的,快打羊奶,别耽搁人家时间。”
道士的妻子了然,三两下装满羊奶,拧紧保温杯,递给武濯云:“尽量今天喝完,尝个新鲜。”
“好,多谢阿姨。”武濯云把保温杯抱在怀里,道谢之后准备离开。临出道观,从身后追来一个人。
道士的妻子抓起一捧从正殿撤下的供果,扬声叫住武濯云和连祁:“等一等,吃点供果,心想事成!”
武濯云通身一暖,伸手接住,迭声道谢。供果里有一颗芝麻酥糖,下山路上她拆开包装送进口中,甜味在舌尖晕开,内心莫名安定几分。
十五天后,这几分安定随爷爷再次被推进手术室,消耗殆尽。
武岐成被推出手术室许久,才打起一点精神。
他把武濯云和连祁叫到床边,示意二人打开床头柜:“里头有两只箱子,明黄色的给汤汤,银白色的归小祁。”
“师父给你们各留五十块印石,希望无论什么时候,都别轻易放弃篆刻。”武岐成的话音微弱而清晰,近乎刻进武濯云和连祁心底。
“还有,书房暗格最底层有一只雕花木匣,里头是尹叔叔之前送的田黄石,我一直没舍得动。你俩开学的时候,抽空去趟长安一方,连同这封信,当面替我转交给他。”武岐成一面说,一面从枕下摸出几个信封,将其中一个递给武濯云。
武濯云没接,背过身子抹去眼角的几滴泪水,囫囵说道:“等出院之后,你自己去。”
“这孩子!我还怎么……”武岐成长叹一声,伸出的胳膊逐渐发麻,信正要搁在床上,冷不防被连祁接住。
“师父放心,我们一定送到。”连祁把信和箱子一并收进背包,握住师父的手,郑重说道。
武濯云瞧一眼两人,夺门而出,一路跑到无人的花园,放声大哭。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她揉一揉红肿的双眼,慢吞吞站起身来。
连祁躲在不远处,见武濯云动作,悄然跟上。
武濯云漫无目的地晃荡,路过住院楼时,顿住步子,仰脖望一眼爷爷的病房,有些不大敢上去。
连祁瞧她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走下去,担心饿坏肚子,买来两盒鹤立草莓牛奶冰激凌,其中一盒塞进她怀里:“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吃甜食,却喜欢这款冰激凌吗?还想知道的话,咱们边吃边聊。”
武濯云早就瞥见连祁亦步亦趋的身影,对他的突然出现,并未感到惊诧,依言拆开盖子,挖一大勺冰激凌送进嘴里。
“我妈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带我出门玩,回来路上给我买的就是它。”连祁晃一晃手中的冰激凌,告诉武濯云:“这是她最喜欢的,每年都吃。”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她,我就会去买一盒。”连祁望向武濯云,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水光微漾:“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慌乱和痛苦。”
“你也知道,师父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连祁顿过一顿,放缓语速:“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让他放心。”
武濯云没有应声,挖起更大一块冰激凌,囫囵吞下。
“我讨厌夏天。”须臾,她撂下一句话,大步走向住院楼。
连祁跟在后头,仿佛看见很久以前,同样讨厌夏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