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不够还能加。”
一盆冒着热气的饭菜搁在男人跟前。圆铁盆里装的勾芡浓稠的地三鲜,清炒土豆丝,和个大肉质紧实的四喜丸子,菜底铺了一层软硬适中的米饭,米粒晶莹剔透粒粒分明。
都是些寻常家常菜,饭香随着氤氲的热气发散,在这钢筋铁瓦铸就的城市中,显得弥足珍贵。
男人连声道谢,满脸羞赧之色,他十分感激老板娘没有过问他为何沦落至此,是否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等等类似之言。
他深知有些人相助他人时,最喜欢听对方讲述自己是如何悲惨,如何不幸。
对方身世越是潦倒,越显得自己助人之举高尚。倒不是说此行为不好,只是对方善意的注视中,倾注了太多同情和怜悯,总会让你觉得渺小、挫败。
老板娘又端了一壶沏好的热茶过来,便兀自走去收银台算账,不再看他,男人这才放松下来,端起饭盆,布满老茧的手指快速拨动着筷子,几乎是用送的将饭菜向嘴里塞去。
老板娘站在柜台里,手里快速地按动着计算器记账,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她的心脏跳得极快,内疚感使她看都不敢看面前男人一眼。
老板从后厨探出头来,将正在狼吞虎咽的男人的身形打量了一番,略一思索后,径直向大门走去。
随着一阵呼隆声,饭店门口的折叠铁门被拉上大半。男人闻声从饭盆中抬起头,满脸诧异,老板回头笑着解释:“我们快关门了,怕再进来客人耽误我们下班,这才把门掩上。别担心,你吃你的。”
男人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答了句,眼见外面已月上枝头,林立的高楼中,家家户户都亮起明灯,心想别耽误人家休息,扒饭得速度更快了。
老板关上门却不回屋,反而走到男人身边,二人对面而坐,见他吃相鲁莽,给他到了一杯热茶,关切道:“慢点吃,不急的,吃太快不好消化。我媳妇账还没算完,一时半会也是走不了的。”
男人抬眼见对面之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二人却一个神采奕奕,经营一家小店得以养活家人,一个时运不济,穷困潦倒到饭都吃不饱。
虽知自己受人恩惠,不该心有龌龊,可男人却登时食不知味,心中酸涩异常。
他本就吃得极快,这下更是两口就将剩饭吃完,男人舔干净筷子上沾得米粒,双手端起被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盆说:“兄弟请问一下,您家洗碗池在哪里,我去把餐盘洗一下。”
老板啪地点上一根烟,又给男人递了一根,笑着说:“洗什么啊,你放着就行,明天有洗碗工来洗。”
男人又连连点头道谢,却没接烟,只站起来用手擦了擦自己方才坐的板凳,局促地说:“感谢你们夫妻俩对我的照拂,好人有好报,祝你们一生平安!”
男人嘴笨不会说好话,又觉千言万语难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脸上红了又红,说:“等我被压的工钱发下来了,一定回来付这顿饭钱。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见他要走,老板娘顿时站起身来,朝她丈夫狂使眼色。
男人只顾着在心中默念店名,怕自己今后忘记,不曾注意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又嘟囔了几遍好人一生平安,便抬腿就要走,可左脚刚迈出,肩膀便被一双大手牢牢扣住。
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着什么急啊大哥,我这一时半会还走不了,索性也是无聊。你陪我聊两句吧。”
男人只觉身后人用力极大,胳膊像被钢铁箍住一般挣脱不得,却也没多想,只当对方是厨子,整日颠锅炒菜,手劲儿肯定比寻常人大些,只好将迈出的腿收回,转过身去笑得很是腼腆:“不了不了,我要赶紧回厂里,一会要开始上夜班了。”
“哦。”吞云吐雾间,老板的表情被烟雾遮盖看不清楚,“还有别人知道你今天到这里吃饭的事吗?”
“这……没有。”虽不知他为何这么问,男人还是老实回答。
老板点点头,手却一直抓着男人不放。
“这个,兄弟,我真的该回去了。”受制于人,男人有些不自在。
“老哥,先别着急走,咱们相逢就是有缘,兄弟我有个忙,希望你能帮一下。”老板板起脸来,严肃地叮着眼前因肩膀疼痛而佝偻着身子的男人说。
“哎呀兄弟你说!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全力!”男人只当是要他帮着抬些米面菜油之类,心道体力活他还是能干的。当下便也不急着走,只想正好趁机还一还今天的恩情。
老板娘却不忍再看下去,表情悲痛地转身进了仓库。
“我有一个儿子。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老板手稍一施力,将站起的男人按回凳子上,另一只手朝自己后腰处摸去。
“当时我和我老婆结婚六年一直不上孩子,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我老婆突然就怀上了。”
“我老婆怀孕的时候没有一点不良反应,孩子生出来也是白白胖胖,我们一直以为是老天爷的恩赐。”回忆起过往,老板脸上尽是悲悯之色。
男人肩上之手施力越来越重,骨头好似被掐断一般,他扭了扭上身,却挣脱不得,“啊,呵呵,孩子这事确实是不能急,机缘到了就来了。兄弟手劲儿可真大。”
老板继续说:“我儿子从小乖巧懂事,我们两口子工作忙,他就在店里乖乖呆着自己玩,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可真是个好孩子。”
“只是在他八岁那年,突然得了重病,这病来得又凶又险,没几个月,就躺在床上,连饭都吃不进去。”老板手劲儿加强,疼得男人哎呦了一声,“我们把店关了,带着他各大城市的医院跑,去求神拜佛,求老天爷开眼,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他健康快乐,让他再叫我一声爸爸,吃一口我做的饭。”
老板眼皮一合,两行热泪流下。
男人也怔住,不顾肩上疼痛,只静静听着。
“我儿子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嶙峋,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在我们绝望之际,突然碰见一位高人,告诉我们一个办法,只要按照他说的做,不出一年,我儿子就会重新生龙活虎,和往常一样。”
世间竟有这种峰回路转,男人也忍不住替他高兴,回过身去急问:“什么办法?”
老板闭眼沉默不语,片刻后再睁开已是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来,一字一顿道:“以命换命。”
这刀刃开得极细,灯光照耀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男人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要拿他的命,怎么也没料到今日这顿饭代价竟然这么大,当即身子一软,从凳子上滑了下来。
“兄、兄弟,你是不是入了魔了,就算医疗技术再怎么发达,这、这把我千刀万剐了也不能救你儿子啊!”男人纵声疾呼,浑浊的双眼不停颤抖着。
“说了你也不懂!但我儿子确实因为高人的办法活了下来。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为救孩子,也是逼不得已。只能下辈子再来补偿你了!”话毕,老板右手高高扬起,那尖刀闪着白光朝男人颈间冲去。
“啊——!!!”
刀还未落下,仓库内突然传出一声急促的尖叫,老板听出这是他老婆的声音,怕身下男人呼救,只先捂住他的嘴,朝仓库方向喊去:“怎么了?多儿出什么事了吗?”
等了半响也没有回应,老板着急起来,身下男人双腿颤颤,沧桑的脸上尽是热泪,也是不忍多看,权衡了一下,只得在他嘴里塞块抹布,快速用麻绳绑在凳子上,急忙朝仓库走去。
“老婆!老婆出什么事了!快把门大开!”老板连连扭动门把手,却已经被里面锁死,无法打开,念及他们二人的安危,立刻沉着身子,朝门撞去。
老板后退几步,向前猛冲,只一下将把门撞开,屋内漆黑一片,他摸索着将灯打开,见他老婆眼睛紧闭,倒在角落里,一个男人正抱着多儿抛上抛下,玩得不亦乐乎。
这男人长了一张极长无比的马脸,偏偏脑袋上留了一个锅盖头,好像立式空调顶上盖了个小号的白帘子,脸上五官长得紧凑,一双豆豆眼眨啊眨,不细看都分不清黑白眼珠子,真是极丑的一张脸。
老板冲到他老婆身前,伸手探去发现还有鼻息,悬着的这颗心适才放下一半,扶着她靠在墙边,朝眼前陌生人怒吼道:“你是谁!快把我儿子放下!”
男人抱着小孩又连抛了两下,用力之大到小孩的头差点撞到房顶,眼见此景,老板的一颗心不停被揪起,掏出腰间的刀冲上前去要跟他拼命。
男人却故意捉弄他,抱着小孩,男人的刀朝那边刺,他就把小孩往哪边挪,老板怕伤着孩子,连击三下都被迫收手,急得满头大汗,咆哮道:“无耻之徒!快放下我儿子!”
又回头看了看说:“你把我老婆怎么了!”
男人将豆豆眼努力瞪大,大声回道:“我是听她太吵了,让她睡一会,你要是再喊,我也送你做大梦去!”
老板怕他伤了孩子,只得软声劝说:“这位兄弟请你先把孩子放下,我儿子身体不好,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我都满足你。”
男人嗤笑一声,将怀中小孩翻来覆去的看,“你儿子哪还有什么身体不身体的,向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小半个月才给他补一次‘命’,是在盼着他腐烂吗?”
家里秘密被人拆穿,老板一惊,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儿子吃补药的事!”
手又朝尖刀摸去,心道不知眼前这位知道他秘密的是人是鬼,是人,尚且能和他拼上一拼,是鬼,可就不好办了。
男人又是一声冷笑,“大人命我管辖你这片区域,我这才发现就数你交魂魄交得最慢。你既不想让你儿子好了,干脆我替你给他来个痛快,省得被你吊着半死不活,倒不如赶紧投胎去!”
说罢单手拎着小孩的脚,猛一施力,朝地上重重摔去——
老板瞳孔睁大,飞身向前扑去,却已是来不及,肝胆欲裂之际,突然从门口闪进一人影,只伸手一抓将孩子夺回怀里。
变故骤生,屋内人见这人身手非凡,皆不敢轻举妄动。
此人一头短到贴着头皮的毛寸,单手抱着孩子负手而立,沉炽的双眼不怒自威,满脸不耐烦地说:“大哥,你知不知道现在牌排号等着要投胎的魂魄有多少?我们工作人员的命不是命吗?干嘛非要给我们的工作增添负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