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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岑屿也说不清,她是只为了一句真相去见他,还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去见他。
她只知道。
出门前,她细细描了眉,又补了唇色,换了一身亮眼的鱼尾半身裙。
现下,正坐在裴青岩派来的车里,自我反思何必要多此一举地精心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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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酒店门前,
门童殷勤备至地为她打开车门,大堂经理一见车停就迎了过来,极有礼貌地向她鞠躬问好,更是一路陪着她往定好的包房去。
这不稀奇。
雅悦,是佩琦集团名下的全球连锁酒店品牌——岑屿临时在手机上查的——那工作人员就不可能认不出自家老板的车牌,这让她对裴青岩的资产又有了更多认识,虽然越发觉得不真切。
两扇厚重木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包厢里空无一人。
大堂经理给她递来酒水单,询问她想喝些什么。
岑屿没接单子,只要了杯水,问了句裴总什么时候过来。
“裴总今晚在旁边包房有饭局,得等那边结束,估摸着是快了。”经理努力把菜单又往岑屿面前递了递,特地翻到招牌菜的页面,很是殷切:“裴总请岑小姐稍等等,可以随便点些喜欢的先吃。”
“谢谢,我吃过了。另外,我带的钱估计只够付个车费。”岑屿抿唇笑了,温柔摇了摇头,又把菜单推回去了。
大堂经理也不敢再强求她。
为她沏了壶红茶,又倒了杯气泡水,就掩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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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一个包厢,只余岑屿一人。
她拿起手机,正想告诉裴青岩一声「她已经到了」,一行寥寥几个字还没输完,裴青岩的语音通话就拨过来了。
裴青岩从不会直接拨语音通话。
岑屿蹙眉,稍有犹疑,还是接通了。
她没说话,对面也没说话。
不是。
对面有人说话,但不是对她说话。
“裴总,泰科的实力你不相信,小赵总的实力你总该信一信。你想想,凭小赵总的关系,国内哪有搞不定的批件。”
一个沙哑而聒噪的中年男性声音,酒喝了不少,发音都有些大舌头。
“李总,这是哪里的话。小赵总,家学渊源,专业精深。我们青山自然是信的。只是这价格,我们打听下来,可比您给远康的要高得多。”
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男声接道,乐呵呵地就把难开口的话给说了。
“呵,远康现下可是要困难了。有青山在,细水长流啊,李总。”
这听着有几分像顾源的散漫声音。
“裴总,怎么看?也觉得这要价高?”
一个寡淡无奇的年轻男声开口了,他一开口,周围都静了下来,倒显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价格我不在意。今时不同往日,风险大了,要价高些,也合理。”
是裴青岩的声音,只是比她印象中的温润声线冷硬了一些,透着有条不紊的理智与冷漠。
“风险大?裴总,怕是有什么误会。”
寡淡男声冷笑了一声,语气高傲狠厉,丝毫不惧与裴青岩针锋相对。
“裴总,您在担心远康的事?那是他们自己贪心惹了麻烦,烂摊子赵总都给他们收拾好了。”
那个呱噪的公鸭嗓看局势不妙,又开始两头劝和。
……
听到这,岑屿也大致明白了。
骤然窥见如此隐秘,心脏紧紧皱缩成一团,难以平复。更让她心惊的是,隐秘背后又是如何深渊。
电话那端还在冷酷无情地讨价还价,她实在听不下去,索性掐断了通话。
好在,裴青岩也没让她等太久。
两盏茶的功夫,隔壁就散了席。
裴青岩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落地窗边,往楼下看。
——果然,顾源在送的一个中年人,就是她下午看到的那张优秀员工颁奖照片里的李聿,泰科的老板李聿。
落地窗前,她的身姿婀娜,肩颈与腰肢处似乎比上次见又消瘦了些,鱼尾裙摆堪堪遮住莹白双腿的优美线条。
听见门口动静。
她倏尔转身,一双美目与他相接。
裴青岩扶着门,未动。
他的喉结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下,一时不敢说话,刹那间觉得,若是能这么一辈子望着她,也已经很好了。
*
上次见他,尚是端午。
如今,已近立秋。
他穿了一件黑色暗纹衬衣,大抵因为饮酒,散漫地敞着领口,银制袖扣却还佩戴得一丝不苟,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臂弯,长身玉立,气度落拓又矜贵。
岑屿有一点西装控。
她总是更容易对禁欲理性克制逻辑这些概念而心动。
裴青岩,是她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人。
只是,他乍见她的眼神里有太多压抑隐忍的渴求,总令她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个台风前夜,那天的月明星稀,还有她在酒醉微醺时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
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眼。
她明明是对的,却感到了愧疚。
再顾不上欣赏好看的男色,岑屿的视线从他眉眼间平淡掠过,落在了餐厅平铺的烫金丝绒地毯上。
她该向他问好。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问好。
来见一个她已经拒绝了的求爱者。这事说来,什么理由,都是荒唐。
出现在这里,就是个「错误」。
*
裴青岩缓步走到她身边,身上沾了些许浮薄酒气,只是被他身上一贯的乌木沉香压着,倒是不那么难闻。
止步于她身前。
较之推门时,他的情绪已淡了很多,眸光盘旋落于她身,好似确认了她与月余前相比没有什么不好,才宽了心。
裴青岩一手把外套递给服务生,一手为她拉开餐桌椅,示意她坐下,才同她讲今日的第一句话。
“让你久等了。”
“方才喝酒,没怎么吃。再陪我吃点,好吗?”
“听说你没什么想吃的。”
“点菜麻烦,陪我吃个打边炉好吗?你是港城人,我想应该吃得惯?”
“不贵,岑小姐付得起的。”
裴青岩拿着菜单,演独角戏般地一人说完了这一整段,岑屿想自己大概是幻觉了才听出几分幽怨来。
他又自然地侧过脸来看着她,询问她的意见,仿似他们向来都是这般相处。看她时眉宇间那一抹关于点菜的犹豫苦恼都显得真切,声音更是温柔得与方才电话里的冷漠判若两人。
岑屿寻到茶杯,轻啜了一小口茶,方才垂眸淡淡道:
“是我来找裴总求一个答案。请客吃什么,自然是听裴总的。”
“岑小姐不拒绝,就是同意了。”
裴青岩不知想到了什么,慨叹一句,抬手把菜单还给服务生,慢悠悠地随口点了几份海鲜配菜。
眸光始终落于岑屿身上,好像她多眨一次眼,就是更喜欢那份食材多一些。
岑屿无奈,暗自心算了下她要支付的食材价格,又一次想,她确实不该来。在他终于停下来问她「还有什么想加的吗」时,她抬头看向他,格外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的情绪终于又生动了起来。
裴青岩的唇角不由噙起清浅笑意,眼底温柔更盛。
服务生很快端了奶白菌菇汤上来,一色新鲜食材逐个摆开,为他们斟好酱油,才垂着眼悄无声息地把包房门关上。
*
屋子里归于安静。
汤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等待沸腾。
“小赵总,是谁。”
岑屿牢记着此行目的,一见无人,就开门见山地直问道。
她手里又开始转杯子。
她问,裴青岩就答。
他的目光也随她落向杯子,大脑却在想着,如何能替代那个杯子,好换取她的眼里有他。
“赵英,这行有些人喜欢捧他,就叫他「小药神」。坊间传闻,找他,一个新药批件三百万元,付款三个月内出货。”
岑屿随着话音,转头看他,目光灼灼。
“不过,Gray的消息不太准。最近问了下价,现在要七百万一张了。”
裴青岩喜欢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似笑非笑地答着,只是说及正事,声音冷硬了些,更带了几分淡漠嘲讽。
“他凭什么?”
“很多说法,有说他认识审评环节关键人物的,又说他是某位大佬私生子的。李聿暗示我们,直说他是现任卫生署一号人物的亲戚小辈。”
“你查到的呢?”
“岑小姐,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有哪些人。”
汤锅彻底煮开了,热气氤氲。
裴青岩起身,拾起她的白瓷小碗,挑着她喜欢的食物分于她。
缭缭升起的热雾里,岑屿却感到脊背发凉,一颗心直直往下坠,问题千端万绪,不知从何问起,也不敢细思深究,茫茫然间只能抓住离她最近的那个。
“远康,每年给泰科付的钱都上亿,泰科转出境的钱也有好几千万。他们……买了多少批件?那些批件的临床数据是真实可靠的吗?”
她的声音艰涩,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些抖,牙关似乎紧咬着,下颌也紧紧绷起,仰头望向他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岑小姐,不止付给泰科的这些,恐怕远康的股份也不干净。至于数量,远康每年的药品批件可比青山要多得多。”
裴青岩又为她盛了一碗汤,轻轻搁在她面前,细致耐心地与她讲道:
“说实话,有这种办法,已经没必要去走踏踏实实做临床等数据的路了。或者说,这个行当里,走合规的路是要亏钱的。”
“那是药。”
岑屿没动碗筷,只固执盯着他,「药」字咬得很重,眼里有愤懑,但有更多祈求,仿佛在祈求他给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裴青岩没说话,安静看她。
几秒,岑屿黯然移开了视线,无力感爬上心头,眼底泛起些许薄凉荒诞,似叹似嘲地低声道:
“……那是治病救人的药啊。”
我们与恶的距离。
一堵墙壁,一通电话,一个念头。
四海生平从来只是表象,欲望贪念无处不在,滋生出恶意,藏在繁华市井的每个阴暗角落。
有人路过,未曾察觉。有人察觉,却因为习惯或是恐惧,明哲保身,无动于衷。
*
一时无言。
只余汤锅在兀自沸腾。
岑屿用汤匙轻轻拨着碗里汤水,心不在焉地舀了几口尝着,行止感官都是麻木的。
裴青岩见她心事重重,不意打扰,只等她想透了想通了,于是寻隙唤来服务生,又往汤锅里涮了些新鲜食材。
热气蒸腾,食物的味道越发浓郁诱人。
岑屿的舌尖却尝不出滋味。
她兀自想了一会,搁下汤匙,神色郑重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在查远康药业的案子。而且,岑小姐,是你来问的。”
裴青岩也搁下筷子,他侧过身来,一只手臂屈肘撑在桌上,另一只手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椅背上。姿态强势,暗含了保护意味。
视线对上,又碰撞着,谁也没有让。
“远康的案子,是你在推动。”
“可以这么说。前后两次举报都是我安排的,ICAC那边也花了些力气。但岑小姐你不是,我没想到,你会被安排进这个局。”
“为什么?打击竞争对手?”
“呵。岑小姐,我还不至于。”
裴青岩摇头轻笑,见岑屿问得疑惑,知她心里实则信他,反有些许欣慰。
他饮了些酒,此刻看她的眼眸深邃里带了些许放肆醉意,情绪也不同人前时如神祇般遥远,眼底更似有冷焰在燃。
她问的,是个好问题。
裴青岩微微俯身,眼底火焰烧得与她更近,面色却冷肃得再没有一丝笑。他屈指叩着桌板,又似叩着她的心脏,沉声质问:
“岑屿,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希望青山「去做对的事」。我问你,你觉得这些假药、劣药、买卖批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