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沉默地听着,心中几番起伏。
她知道章家不是什么名门清流,也知道章老太爷此人唯利是图市侩奸猾,只是没想到他的底线竟比她想象的还低,为了博取前程竟能将家中明媒正娶的媳妇送去与人做妾。这与典妻有何区别?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章茂芝呢?”她出声问道,“他知道此事吗?”
柳明远先前只提章老太爷,刻意回避了章茂芝,就是怕说出来让她伤心。但此刻她主动问起,他实在做不到为那禽兽隐瞒,握拳咬牙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自始至终他都知晓,并且亲口答应了。”
章茂芝起初听闻要将沈钰送人,震惊又恼怒,当场跟章老太爷吵了起来。
他是个男人,怎能忍受这种事?这非但是羞辱了他的妻子,更是羞辱他自己!
但当他得知对方是镇国公,且已经一纸调令将他兄长直接从一个七品知县提拔为四品知府,他便动摇了。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在对仕途的渴望之下,他最终放下了读书人的羞耻之心,也放弃了身为男人的尊严。
沈钰虽然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听到确切的答案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自嘲地笑:“我果然还是高看他了。”
她曾以为章茂芝就算不如他的兄长章茂荣,但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在章家一众子弟中称得上优秀了。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露出了本性,在自己的仕途与妻子的将来之间选择了前者。
沈钰眼角有些酸胀,心中情绪翻涌激荡,并不是因为章茂芝舍弃了她而感到伤心悲愤,而是对自己的心瞎眼盲感到气恼羞耻。
但她想想又觉得算了,人活一辈子,谁还没个眼瞎的时候呢?何况当初本就是情急之下仓促做的决定,有所失误也很正常。
柳明远见她红了眼眶,很是自责:“都怪我,是我掉以轻心,没有注意到章家诸多疑点。”
先前章老太爷将自己的私产全部变卖了,他以为他是砸钱给章茂荣跑官,便没有细究这笔钱的去向。
但章茂荣是大房之子,又不是老太爷亲生的。即便家中只有章茂荣确有实绩可配高位,以章老太爷的性子应该也会让大房自己出这笔钱,怎会忽然如此大方?
这几日他细查一番,果然章老太爷那笔钱根本就没拿去跑官,而是派人去京城购置产业了。
章家祖上也是在京城为官的,只是后来没落了,不得已退回祖籍青州。
章老太爷一心想要重振章家当年声势,这次得以搭上镇国公府,觉得进京指日可待,便想趁着京城也才安稳不久,应该还有些空闲的宅院田地,让人提前去置办些产业。
沈钰这几年一直帮着黄氏打理章家中馈,他怕动用公中的银钱会被发现,让沈钰提前知晓了他们与镇国公府这场下作的交易,这才忍痛动用了自己的私产。
另一个疑点便是岳鸣书院了。
这书院虽好,但到底学生众多,书院的先生不可能对每个人都照顾周到,学多学少学好学差全看先生喜好及个人能力。
以柳明远的学识和履历,在岳鸣书院做个山长绰绰有余。有他在章家专门教导,章茂芝实在没必要去书院读书。
只是柳明远本就不耐烦教导章家子弟,觉得他们全家上下没几个是认真读书的,大多都是些汲汲营营之辈。
而章茂荣已经入仕为官,章茂芝的功课十分不错,无论是由他教导还是去书院读书都没什么影响。倘若章茂芝去了书院,他就有更多时间为沈钰做事了。
柳明远因此对此乐见其成,听信了他想去书院跟同窗们一起读书探讨功课的说法,没有多想。
现在查明一切,方知自己实在是粗心大意。
章家此举分明是知晓一旦沈钰离开,他这个做先生的八成也会走,届时便没人给章茂芝指点功课了。为了不影响章茂芝科举,他们这才专程让国公府那边给他安排了到岳鸣书院读书的名额。
柳明远因着章茂芝功课好而对他有几分喜爱,这才轻信了他的话。谁想这竟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之徒,真是越想越让人恼火。
沈钰摇了摇头:“一个读书人家,却做出典妻之事,咱们正常人怎会想的到呢?一时被蒙蔽了也是正常,怨不得先生,我不也同样未曾察觉。”
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将心情平复下来:“我与章家虽是因利而合,却从不曾亏欠他们。既然如今他们背信弃义,意图以我换取章家仕途,那就别怪我不顾章家死活了。”
“柳先生,”她转头看向柳明远,沉声道,“即刻起,将我当初带来章家的一应财物盘点清楚,除田庄铺面这些恒产之外,所有不便带走的东西一律折为现银。”
“章茂芝曾与我说他三月初才去岳鸣书院,料想在这之前章家不敢跟我撕破脸。只要在此之前把事情办好就行,动静小些,莫要让他们察觉了。”
“好,”柳明远一口应下,“镇国公那边虽然没有将此事对外宣扬,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显然是想把一切都放到明面上,不愿落个强抢人妻的罪名。”
“章家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为了不给国公府添乱,已派人去了京城,想让蒋氏代您答应和离。这样将来即便有人提起,章家也能撇清关系。”
“待回头拿到了和离书,咱们便离开沛城换个地方落脚。至于国公府那边,他们爱让谁去让谁去,总之跟小姐没关系!”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既没了小姐的嫁妆维持家用,又没能完成国公府交代的事,该如何应对?”
柳明远说着就要起身告辞安排下去,却听沈钰道:“先生且慢。”
他动作一顿:“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沈钰指尖在桌案上轻点,沉吟片刻道:“先生顺便帮我打听打听,那卫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明远一怔,旋即大惊:“小姐打听这个作甚?您……您难道真要去国公府?”
秋婵也在旁瞪圆了眼:“小姐,那国公府摆明了只肯让您做妾,万不能去啊!”
沈钰看着窗外日光,目光深远:“我一直想要回京,原本以为少说三五年后才能成行,这次……或许是个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
柳明远急道。
“您是营州沈氏出身,生母更是秦夫人。镇国公再怎么权倾天下,也不值得您去给他做妾啊。”
沈钰收回目光,平静地看着一脸焦急的柳明远:“先生觉得,我与章家和离后该去哪里呢?”
柳明远一噎,一时没接上话。
沈钰继续道:“我家在京城,祖籍在营州,离开沛城后无非是这两个去处。”
“父亲在世时便与营州那边不和,我与他们的关系也不睦。除非万不得已,我是决不想回去的。”
“京城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但那里如今有个蒋氏。我虽不拿她当母亲,可她到底是父亲的续弦,礼法上压我一头。”
“我倒是有心立个女户买处宅子自居,奈何律法对此要求严苛,需得是无父无子且族中无男丁者方可。除此之外只有无子的寡妇可以,还得是为夫守节才行,否则一应家财均需交由宗族管理。”
“且不说沈家称得上枝繁叶茂,我的堂叔伯堂兄弟们比比皆是。就说京城那边,蒋氏膝下还有个沈泽,如今也十几岁了,她会答应我搬出去立女户吗?”
柳明远语塞,完全答不上话。
他为官多年,对大周律法很是清楚,朝廷对立女户的要求确实十分严格。虽然如今改朝换代,律法将来有重修的可能,但为了稳定朝局,如今大面上依旧延续的前朝律例。即便要改,肯定也是先从徭役赋税农桑水利改起。等改到女户,都不知何年何月了。
秋婵见柳先生劝不住,急道:“那……那咱们就隐姓埋名,让他们再也找不见咱们!”
“我有名有姓,有家有业,却要因为他们从此有家不能回,还得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这比回营州还不如,实为下下策。”
沈钰道。
“可是镇国公那边……”柳明远一脸难色,“若是正妻,我便不拦着您了。可那到底是个妾室,太委屈小姐了。”
沈钰却不以为意:“先生看到的是妻妾之分,故而觉得委屈。我看到的是京城,是镇国公府,是我想要且能得到的,亦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就如我当初嫁来章家一般,不过是审时度势伺机而为。只要最终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就没什么委屈的。”
柳明远知道她说的有理,但还是不忍她纡尊降贵给人做妾,试探着道:“不若跟蒋氏那边商量商量,拿些财帛给她,让她如三年前般准您自行择婿?”
沈钰失笑:“先生不知,三年前她肯答应是因为我派人抓了沈泽,以此作为要挟。如今有了前车之鉴,她定会万般小心,不会再让我轻易得手。”
“我若就这么回去,她定会赶紧找个人把我嫁了,然后打发仨瓜俩枣作为嫁妆,将我其余的财物据为己有。”
“至于给我相看的夫家,”她嗤笑一声,“蒋氏恨我入骨,若非不能,怕是有心将我卖去青楼做个娼妓。她给我选的人家,定是那鳏夫赌徒一类,绝不会比给镇国公做妾强。”
柳明远知道蒋氏此人狭隘自私,一向与沈钰不和,却不知当初还有这种内情,一时沉默下去。
沈钰笑着安慰:“先生也别急,先帮我打听打听那卫渊的人品性情如何。倘若是个穷凶极恶暴戾恣睢之人,我便另想法子。毕竟我只是想要回京,不是想去受苦的。”
柳明远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见她虽然言语温和但态度坚决,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