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第二日要拜见丈夫的父母亲长。卫渊是庶出,其生母十年前便已亡故,父亲也在战乱中过世,故而今日主座上只有一个嫡母林氏。
林氏容长脸,弯月眉,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此刻她神情冷肃,显然对这个儿媳并不是很满意。
她接过沈钰敬的茶,慢悠悠地喝着,也不叫人起来,摆明了要给她立规矩。
沈钰心下顿时了然,昨日一切顺遂并不是因为卫家人都好相处,而是因为卫家如今是卫渊当家作主。
她做好了多跪一会的准备,一旁的卫渊却已经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氏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坐在上首的卫家大老爷卫诚皱了皱眉,不满地看了林氏一眼,出声打圆场:“沈大人在世时我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还曾见过侄媳一面。那时你才刚刚开蒙,被他抱在怀里认字,颇有些模样。沈大人很得意地在我们面前夸奖你,说你将来长大了必定跟你娘一样聪明。”
“如今十几年过去,故人已逝,你却当真如他所说那般聪明伶俐。想来他泉下有知,定然也很欣慰。”
沈钰对这段过往毫无印象,但卫诚说的有鼻子有眼,想来不是假的。至于她聪不聪明……这是卫诚多年后头回见她,如何能得知?不过是在这样的场合随便捡些好听话说罢了。
她知他是好心,便也没拂了他的脸面,温声回了一句:“伯父过誉了。”
有卫渊在旁镇着,又有卫诚主动示好,卫家其他人不管心中满意不满意,都没敢在这样的场合闹出什么乱子,这场新妇拜见亲长的仪式便顺顺利利地过去了。
待卫渊夫妻二人离开,卫诚将其余人遣退,这才有些恼火地对林氏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给新妇些面子,不要让她难堪!今日这才头回见面,你就拉个脸在那甩脸子,生怕阿渊不知道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吗?”
林氏冷笑一声:“大哥说得轻巧,不是你儿子娶了这么个媳妇,你自是不在意。”
“沈家破落门户,这沈氏又是个二嫁的,她但凡有些自知之明都该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国公府的门第,进门做个妾都是抬举她了。偏她好大的脸面,说要娶她为妻她还真就应了,欢天喜地地嫁来了。她才跟章家和离,不过月余就嫁到我国公府来,怎么好意思的?”
“是你儿子要娶她,不是她非要嫁来!”
卫诚没好气道。
“你若是不愿意,一早就该跟阿渊闹,而不是在他面前忍气吞声,等新妇进门又给她脸色看!这传出去只会叫人觉得我卫氏待人苛刻门风不正!”
“还有,沈家怎么就是破落户了?你真是被如今的好日子迷昏了头,忘了从前卫家什么样了?同是出身营州,在阿渊之前,有多少人知道营州沈氏,又有多少人知道营州卫氏?”
“沈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百年望族,沈昀三十岁就做到了佥都御史的位置,正正经经的四品大员。即便他过世了,沈家为官的子弟也远多于咱们卫家!咱们族中三十岁能中进士的都没几个,如何跟人家比?如今不过侥幸出了个阿渊,你就看不上沈家,觉得人家是破落户了?”
“也就是沈昀过世了,沈家其他族人不在京城,由着那姓蒋的继母给沈氏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不然你儿子还不见得能娶到人家呢!”
他因不常来京城,跟沈昀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沈昀有多宠爱这个女儿。若他在世,还真不见得就愿意结这门亲。
林氏方才想给新儿媳立规矩不成,先后被卫渊和卫诚下了脸,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又被如此训斥一番,更是恼火:“此一时彼一时,沈昀已经死了,沈家也已不复从前风光,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如今是我卫家占了上风!那么多名门贵女想嫁进来,连华阳公主都想让卫渊做驸马,他最后却偏偏挑了这么个沈氏!我辛辛苦苦养他二十几年,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说来说去,还是恼恨卫渊结了这么一门亲,进而迁怒沈钰。
卫诚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索性当面拆穿:“你不就是想阿渊要么一辈子不成亲,要么结门好亲事给五郎他们带来些助力吗?”
“他不成亲,你便能将二郎的珍哥儿记在他名下,将来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他娶个名门贵女,你便能借他岳家的势,将五郎和七娘的身价再抬高一截,让他们将来能娶个好媳妇,嫁个好人家。”
“可你想没想过?阿渊如今本就如日中天,若再跟那些豪门显贵结亲,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沈家百年望族,又是名门清流,既不堕国公府的门第又不过分显赫,有何不好?阿渊如今的声势已经足够给五郎他们撑腰了,你再要更上一层楼那便是烈火烹油,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林氏膝下二子一女,长子族中行二,跟丈夫一样在战乱中过世了,只留了一个孙儿珍哥儿。另外两个孩子一个行五一个行七,都还没成亲。
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要么没了,要么无甚建树,反倒是卫渊这个庶出的越爬越高,她心里又庆幸又觉得不痛快。
庆幸于自己的孩子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不痛快自然是因为功劳都被卫渊得去了,自己的孩子不能共享高官厚禄。
所以这些年卫渊一直不成亲,她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眼见着珍哥儿一天一天的大了,要是卫渊一辈子不娶妻,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把珍哥儿记到他名下。届时这镇国公府的一切都是珍哥儿的,包括镇国公的爵位。
但她知道这希望不大,所以在卫渊说要成亲时,她虽不悦,但也没拦着,只是退而求其次,希望他能找个名门贵女,将镇国公府的门庭再往上抬一抬,让五郎和七娘的脊梁骨能挺得更直一些。
可这竖子压根不是来询问她的意见的,而是已经定好了要娶那沈家的和离妇!这让她如何不气?
谁家孩子成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卫渊倒好,仗着自己翅膀硬了,说娶谁就要娶谁,半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就入宫去请了皇帝的圣旨,几天功夫就把六礼走完了。
别说卫渊如今已经贵为国公,就是搁在从前的卫家,娶妻也是要仔细相看一再斟酌的,从定亲到成婚少说也要一年半载。这般仓促行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卫家不是娶妻,是半路打劫抢了个媳妇回来做压寨夫人呢。他卫渊也不嫌丢脸!
林氏气恼卫渊行事莽撞不顾及她的面子,对沈钰这个新妇自然也就没好脸色。
眼下卫诚拆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她更觉羞恼,还嘴道:“那也不该是个二嫁妇!”
卫诚知道她这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只能抓着这点不放,嗤笑道:“二嫁不二嫁那也是你儿子要娶的,有什么不满找你儿子说去。”
“另外我再提醒你一点,咱们卫家既有守寡二嫁的女儿,也有改嫁来的媳妇,你最好不要总把什么二嫁妇挂在嘴边。纵然你现在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也还是要与妯娌们相处的,别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起身离去了,不再跟林氏多费口舌。
…………
“小姐,这位姑爷看着性子不错呢。”
镇国公府的花园中,秋婵趁四下无人时在沈钰身边低声说道。
“相貌好,身量好,有权有势又待人和气,今日在老夫人面前还给您撑脸面。这么看起来,的确是比章家那个强多了。”
章家门第低好拿捏,但章茂芝在老太爷等人面前始终是被压着一头的,轻易不敢顶撞。要不是沈钰自己立得住,这些年不定被欺压成什么样。
国公府这边的老夫人看着虽不大好相处,但卫渊显然不惧她,也愿意给自己的妻子撑腰,这就比章茂芝强了不知多少。
只可惜……
秋婵见她叹气,关切道:“怎么了?国公爷欺负你了?”
卫渊旁的都好,就是有个习惯让秋婵不大满意。他不喜让人贴身伺候,每每进屋总要把下人都遣退出去。
秋婵不能时刻跟在沈钰身边,也就无法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才担心卫渊是不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欺负了她。
沈钰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他也不是哪里都比得过章茂芝。”
秋婵不解:“哪里比不过?”
她尚未成亲,对夫妻房事虽有些了解,但此刻也着实没想到这里去。
沈钰无奈笑了笑:“没什么,再看看吧。”
卫渊今年二十有七,纵然一直未曾娶妻,她也从没想过他可能还是个雏,因此昨夜那番过后,便觉得此人可能有些隐疾。
但她又想,或许是自己与他那心上人长得太像,他一时激动方才如此,便决定今夜再看看。
结果……
沈钰看着帐顶,听着净房传来的水声,再次感慨: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
为着自己今后的人生,她心里开始琢磨。倘若卫渊真心待她,要与她共度余生,她是就这么凑合过一辈子呢?还是趁早想法子离开?
在章家时倒是无所谓,她便是养几个男宠也能让章家默默忍下不敢作声,但要在镇国公府这么做怕是不大行。
好难啊……
沈钰无声叹了口气,在净房那边传来脚步声时闭上了眼,假装已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