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秦止宁觉得还是得把“周六”托付给她的亲生“主人”。
一大早,她就爬起来把昨天晚上先在备忘录里写好的,经过反复修改的“情况说明”给席作存发了过去。
收拾完不算多的余下行李,她才有时间看消息。
十分钟前席作存回了:“好,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去学校取”。
不在宿舍?
秦止宁谨慎地先问了一句:“你在哪里?”
立刻,对话框弹出来一个直截了当的地址定位。
她点进去,放大。
定位在学校南边的月敬阁。
秦止宁本打算在距离南门西南方向300米处的公交站坐车,搭乘四站后,转地铁去高铁站,这样看来,刚好顺路。
与其让席作存千里迢迢到学校,还要由南到北贯穿整个校园到女生宿舍,取盆花后原路返回,还是自己顺路带过去比较高效,毕竟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再何况,秦止宁想,万一他比较磨磨蹭蹭,或者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怎么办,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但时间还是控制在自己手里比较稳妥,才不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
秦止宁爽快决定:“那我去找你吧?把花送过去,可以吗?我顺路。”
席作存正在打字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把“很近,我马上……”删掉。
秦止宁看着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十几秒,担心自己这个提议有些生硬、不恰当,她正要撤回,重新商量商量,手机在掌心震了一下。
席作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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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止宁左手拉着行李箱,右胳膊将花盆夹在胸前,手忙脚乱地打开导航。
南面这条两车道的柏油马路叫做郡西路,旁边是一片湖,路上行人寥寥,显得有些萧条。
路面是雕花石砖,因为年久失修,有一群混在好地砖之中的小地雷们跃跃欲试,只待路人不小心踩到,就向倒霉蛋雪白的裤脚吐出蓄积已久的泥水。
轮子磕磕绊绊,秦止宁感觉自己正拖着一个小型打桩机,在略显静谧的街道直教人尴尬的想对受惊的空气道歉。
转过一个丁字路口,街边逐渐热闹起来。
跟着手机里的导航走着,屏幕上距离终点的蓝色光线不断缩小。
当最后距离为0时,手机嗡的一下,导航自动结束。
伴随着“您已到达终点”的机械声音,秦止宁抬起头。
看到正对着十米开外的小区门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身高?这个体型?似乎有些像席作存……吧……
她眯着眼睛,以所有近视眼儿都具备的严谨品质和在未百分之百确定前不打招呼的原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随着距离逐渐缩小,像看视频充了会员一样。
秦止宁眼中,席作存“嫌疑人”的画面经历了盗版——流畅——清晰——高清的跨越式发展,最后得以“真相大白”。
秦止宁想礼貌地挥挥手打个招呼,却发现没手可挥,她只好拿出平时放在肚子里的嘴,说了声“嗨”。
淮南校区位置有点偏,周围的居民楼不算多,且多以面向学生、白领的短租公寓为主,鱼龙混杂,管理比较混乱。
月敬阁作为最近几年新开发的楼盘,算是学校附近环境最好的,至少外面还象征性地站了个保安。
小区大门,四根三人环抱的柱子顶着一个拱形的“帽子”,带有一丝欧式风格。
门前左右两侧各陈列着两个斜制椭圆花坛,从花的生长情况看,应该是有专人打理。
席作存就站在左侧花坛旁边,他身上的米色风衣和身后柔软的花枝一样,齐齐飘向风的去处。
太阳高悬,前面的空地无处遮掩,被金色光芒攒成的河流淹没,只有两道影子斜斜落在上面。
“嗨。”
听到秦止宁的招呼,席作存垂眼看向她:“嗨。”
今日太阳烹煮的火候太过猛烈,烧得整个世界劈啪作响。
秦止宁将在怀抱里揣了一路的小铃兰递上前。
席作存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它们,他接过花盆,从各个角度仔仔细细端详着,宝蓝色的容器衬得他手指更加白皙。
生命在时间的洗礼下脱胎换骨,初见时还是一团在泥土中沉睡的弱小存在,而现在,它如此惊奇的面目一新,每一片叶子在风的摇曳中鼓动着生命的韵律。
而现在正处在最令人期待的时刻——豆子般大小的绿苞蠢蠢欲动,等待着旭日初升前的破晓时分。
将要完成时是神秘的极点,是登峰造极的开端,也是衰落的前奏,它带着让人窒息的诱惑,将人的心系在箭上,只待一触即发。
而秦止宁注定要和这份“动心”有缘无分了。
她估计,快一些,这几天铃兰就会完全开放,花期大概持续两三个礼拜,她能不能赶上都要祈祷“周六”的顽强意志可以支撑的足够久一些,要不然等她回来就只能和一盆绿叶大眼瞪小眼了。
想到这里,秦止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将眼神从铃兰花上离开。
她侧身将行李拉杆拉上来,抬头对着面前的人告别:“那我就先走了。”
席作存点点头,温声问道:“什么时候的高铁?”
“下午三点。”
席作存:“……”
他看着手表上银色指针对着的10,陷入了沉默。
“你……这么早就出发啊。”
“嗯,给突发状况留足空间。”这个时间,即使车抛锚、连环大堵车、身份证没带等桩桩件件全部堆到一起,也能来回两趟。
秦止宁正打算走,只见席作存诧异地看向她身后。
“李奶奶?您在搬什么?”
她也随着这些许凝重的目光转过身。
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慢悠悠拉着金属小型拉车,上面放着个大纸箱。
老奶奶嗓门还挺嘹亮:“小席啊,这——我儿子给我寄的特产,快递给我打电话说放什么驿站了,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懂这些,这不,闹活半天,刚才找到,没想到寄了这么多,我就打算一个一个先拖回去。”
席作存连忙上前,伸手:“我帮您。”
李奶奶推了推他的胳膊:“别别,我就是不想麻烦你们小年轻,这不是有车子嘛,也不算费劲,能拉动,能拉动,你忙你的吧。”
席作存闻言弯下身子,温声细语地说“那您等会儿怎么搬上去啊,我刚下来的时候看有人在维修电梯,一时半会儿可好不了。”
李奶奶这倒是没想到,她哎呦了一声。
趁着李奶奶还在愣愣出神,席作存将地上的另一个颠了颠,不算重,他将它摞在小推车之上,用绳子将它们牢牢捆好后,右手抱着最后一个中等的箱子。
秦止宁注意到席作存看向刚才放在地上孤单寂寞冷的“周六”,好像思索着哪里还有余地可以把花带走。
秦止宁迟疑了一刻,还是出声:“花我拿。”
她蹲下捞起花盆,走向一脸欣慰看着席作存的老奶奶。
走进才发现奶奶虽然远远看着身材单薄瘦弱,有些摇摇欲坠,但其实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头银发也打理的整齐有型。
“奶奶,您这个背包我拿着吧。”
李奶奶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席作存。
“这小姑娘是——”她悠悠地拉长声音,然后猛地一个惊雷:“——你女朋友吗?”
秦止宁吓了一跳:“不是不是,我是他同学。”
而旁边的席作存没有说话,正背过身在调整绳子,动作没停,想是没听见。
八卦真是各年龄段统一的多巴胺喷射器,李奶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也没再继续追着问了。
秦止宁接过帆布包,和李奶奶并排走着。
李奶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要飞起来了,她乐乐呵呵地把手搭在秦止宁手腕上,一边走一边歪着头和她唠起嗑。
“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啊,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读书人。”
“文静”的“读书人”十分汗颜,她从来没跟长辈这么亲密的接触过。在陌生的领域,生锈的大脑慢慢开动,咔擦咔擦掉了一地碎渣,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谢谢奶奶,还是第一次有长辈这么说我。”
“诶——这要是我孙女,我整天都要夸嘞。”
虽然岁月无情地风化躯体,将生命崩解,蚀变的坎坷崎岖,但李奶奶那已不再清澈的双眼里爆发出另一种活力,时间的积淀涵养了深厚的沃土,开出新生的花。
她的目光化作轻柔的一团棉,如大地母亲般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
看着奶奶喜气洋洋的笑容,秦止宁也轻轻勾起了嘴角。
一路上,她算是见识到了对方的热情。
“哎呦,小秦什么专业的哇?”
“隔壁省的啊,我年轻的时候还去过云安呢。”
“我以前是化学老师。”
……
秦止宁在心里暗暗惊叹李奶奶不让空间冷场一秒的本领。
面对热情活泼、过分熟络的人,她通常都是退避三舍,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秦止宁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别人十句话她一句,怎么看别人都亏了,也很少有人可以忍受一直“吃亏”下去。
对她而言,在大部分社交场合,就如同坐在考场上,这种感觉让人焦灼,一刻也不能放松。
而李奶奶的言语排山倒海而来,却无法让人生出压力,这汹涌的浪潮似乎在她的魔法之下卸了力气。
秦止宁安静的听着,不知道回什么话的时候,她一概点头微笑。
密密织成的话语网空隙中,秦止宁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席作存。
抱着这样一个大箱子,动作很容易变得滑稽尴尬,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轻而易地托着纸箱。
衣服因为手臂的动作扯出褶皱,贴着依稀能看出来的训练有素的身躯,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秦止宁突然想到上星期周方宣用调侃的语气给她读高中同桌写的诗,那首诗形容席作存像温柔的轻风,像明亮的阳光……读到一半周方宣自己先嘎嘎笑得不停。
笑完扇着扇子悠悠道:“聪颖过人前途远大的儿子,尔雅温文的学长,热心友善的同学,尊师重道的好学生,真完美啊……”。
他转过来凑到秦止宁面前:“秦同学,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秦止宁看着周方宣嘴上下开合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周社长话太多了,秦止宁已经修炼成了跟他对话自动开始走神的能力,周方宣刚才说的什么她是一概没注意,只依稀听到了最后一句。
席作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秦止宁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跟他才认识,不熟。”
如果非要用短暂的了解和浅薄的认知回答的话——
那她觉得……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但又说不上来怎么奇怪。
秦止宁总是不能清楚地看到其他人,是客观意义上的看不清,即使带上眼镜,所有人也都像简笔画一样,被抽象成一个整体。
然而,人有639块肌肉,206块骨骼,几百亿个神经元,纷繁复杂,即使是在小小一两百平方厘米的面部,就分布着大约44块肌肉,一张一缩之间,隐藏在角落的微小纹路,细碎的表情积淀其中,影影绰绰显现隐秘的情感与真实的自我,但是“秦大近视眼”统统看不见。
抽象的压缩在提高处理效率的同时,也损失了无数的信息,这些全部被她重伤的视网膜牢牢拒之门外。
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一种叫做感觉的神奇东西。
于是秦止宁的感觉告诉她——在白雪皑皑之中,席作存像冬天的太阳。
就像乐丽山那日的太阳,眼睛可以看到,却感受不到,虽明亮刺眼,却没有温度。
秦止宁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走吧,再转个弯就到了。”席作存回头向她指路。
穿过一条不短不长的林荫道,向右拐,眼前便是一栋米白色外墙的7层楼。
整体设计给秦止宁一种云朵的感觉,柔软干净,大门旁边镶嵌着铁丝圈成的——3栋。
“哎哟,幸好住的3楼。”李奶奶瞅了瞅电梯门前的提示牌,拍拍胸脯。
秦止宁探头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