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本就是一泥水缠身的大江大湖,刀光血影,快意恩仇,酒来豪迈,酒去洒脱多是市井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可大江大湖中尚且有些不知名的小虾米,苟活其中。这江湖中成名的不少,但决计没有消失的人多,而白凡,正好是即将要被人消灭的那条小虾米。
他还穿着一身红蓝相间的衣服,但胸口前的污渍以及手臂处的伤口,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正在逃命。
此刻风雨同路,雨落泥地,如浓墨溅身。
他大口喘着粗气,像极了从破洞穿过的呼啸声,身后的马蹄声越发急促,大汗已满额头,心焦如麻,却只有拼命往前,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能逃掉,刚如此想到,脚上一打滑,顺着旁边的荆棘丛滚了下去,看来,他身上唯一的这件衣服今日也是保不住了,在这生死攸关间,他竟还能打趣,可下一秒他已昏迷。
正适时,马蹄声落,正好踩在他摔下去的山口上,那两个蒙面大汉你瞧瞧我又瞧瞧这山下,最后还是那略显消瘦的男人出声了。
“下去看看?”
“算了,这小公子不是个坏人,只是成王败寇,今日齐月山庄落到了齐管家的手上,他自然也就成了靶子了。”
“斩草得除根!”
另一人显然不太同意这人的说法。
“齐管家想要斩草除根,可我却不太想,去年冬天过年白庄主给咱们兄弟每人赏赐十两银子的事,你可还记得?”
那人明白了,想到这事也是冷哼一声。
“算了,走了,哼,当日克扣咱们兄弟的赏银,现在又想让我们帮着他斩草除根,走咯,这天还不如去翠红那里睡上一晚,况且....”
他一顿。
“白公子摔下山崖死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二人勒马回程,不复刚刚的焦急,说来这事本来也与他兄弟二人无关,纵是少爷未死,日后报仇第一个也是寻那齐管家,他二人不过小虾米,谁会记得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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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空放晴,明媚的阳光将这天地照耀,有人赶牛车经过,突觉身子不适,驾车停到一边,下车脱裤放水,刚开始,便见那尿液的去向处多了只右手,吓得他一声惊叫,慌忙倒退时,那尿液更不受控制的流到了地上那死人的脸上。
被水沾染,那死人似乎还未死绝,晃晃悠悠间他竟睁开了眼,见到是个市井小民,他反而放松了,挣扎着小声道。
“昨夜雨大,山上路滑,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恳请小哥送我去城内的医馆,到时候定会有重谢。”
见不是个死人,那小哥的心方定,又四处打量看了下,见这人满身泥巴,想来吃了些苦头,又见他衣着华丽,留意到他最后说的重谢,思虑再三还是撸袖子将人给扶上了牛车上,随后马鞭一扬,驾着牛车朝城内赶去。
不消半个时辰,州陵城的名字便出现在前面。
若那人此刻还清醒着,恐怕也得感慨昨日自己竟然逃了这么远,牛车入城,众人都注意到这牛车上的伤者,一询问,那小哥机灵,只说这人是自己家的表弟,昨夜出城,从山上摔了下来,现在生死不知,还请各位官民能够放行。
那些个士兵见这人伤势较重,仿佛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也不敢强留,连忙放行。
这些个巧合合在一起,才凑巧赶上救治的好时机。
等白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刚醒便闻见一股药味,双眼迷糊的连眨三下,方才有了更深的认知,自己真的被人救了,他刚这样想道,便觉嘴里无味,喉咙干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喝水,他一心只有水,连带着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此刻只剩一件亵衣,等他下床倒了杯热水喝了之后,他才发觉自己此刻有些不对劲。
“你起来了?”
有人听见这房间里多了响动,估计是病人清醒了,她敲门走了进来。
白凡一看见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子时,突然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刚想制止,就见那女子双眼无神的走了进来。
原来是个盲女。
“师父正在前厅问诊,你且放心,我瞧不见的。”
她估摸着病人是太渴了,于是熟练的从茶桌上拿起壶热水给白凡倒了一杯,白凡见她都不在乎自己是个盲人的事,也就没那么拘礼,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向她询问道。
“不知道我的衣服和配物去了哪里。”
盲女摇摇头,解释道。
“三日前你被人送来时,呼吸困难,那人见你似乎救不回来了,便说你是他表弟,得将换洗的衣服给拿走,然后便再也没有来了,师父说你们二人估计不是亲戚,但见你伤势有好转,也就将你留在这里继续治疗了。”
白凡隐隐明白了,估计是那个赶牛车的男人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辛苦这么一活,总不能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吧,于是便将他身上的配件和服饰全给拿走了,但念在那人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他也没打算去讨要,只是想来那人也没有付诊金。
“诊金我会付的。”
盲女笑了笑,没多说,她可听师父说了,这人现在身上连身外衣都没有,哪里有付诊金的钱。
三日后,白凡已能下床走动,他也不迟疑,唤来医馆里的伙计,借了身打杂的衣服,让这人领着自己去当铺典当东西,那东西是对玉珏,因为小巧又被头发遮住了,是以没被那人拿走,这玉珏精巧但架不住小,典当后付了诊金留在手里的也就只剩三两银子了。
堂堂一齐月山庄的大公子何时因为钱发愁?
可偏偏现在就是因为钱而发愁。
“您别发愁了,等病好了找个营生,讨讨生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医馆的伙计见他脸色不佳,安抚着他,白凡苦闷的点点头,他若是普通人,那这三两银子只多不少,可他不是普通人,他得想办法将齐月山庄给拿回来。
二人走着走着,正好走到一市井施粥的摊点,那伙计见此,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手拉住白凡,朝旁边努了努嘴。
“咱们喝完粥再回去。”
白凡抬头一看,那施粥的摊点处人潮汹涌。
“天照堂的大公子可真是个好人,见初夏雨多,办了施粥点免费发放。”
“什么大公子,善人现在可是天照堂的掌门了,要我说咱们州陵城内有如此仁义之士,是我们的荣幸啊,得多谢谢罗掌门。”
“这里是州陵城?”
白凡后知后觉,那伙计见他不像开玩笑,顺势往西边一指。
“当然,那里就是天照堂的所在,大公子是个好人啊。”
“诶,别抢,我排着队呢,公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伙计回头,白凡已不知去向,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银子,还好诊金已经付了,不然怎么回去见周大夫。
白凡顺着伙计的指向一路快走,不出一刻钟,他便看见了天照堂的牌匾,刚刚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他想起来那个大公子是谁了,就是当初比武大赛,那个不等自己出招就胜利了的黑衣男人,听闻他是仁慈善良的,若是让他知道齐月山庄里齐管家所做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相助。
没有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白凡,想入非非,甚至想到自己轻松报仇的画面。
可下一刻,那天照堂守门的大汉对他挥了挥手。
“打杂的别在咱们天照堂的门口站着,滚一边去。”
思绪被人打断,他低头一看,自己这身朴素到羞愧的衣服,岂不就是个打杂的,又想起自己脸上的痘痘,更提不上什么想法了,只想现在就离开,等改日送来请柬,再登门拜访。
他如此想到,刚转身,却和一少年相撞。
那少年面无血色,身材消瘦,一经相撞,哪里受得住白凡的撞/击,正倒在地上,捂着腰叫唤。
从后走来一女孩,那女孩十岁上下的年纪,衣袖被捋到了手臂间,她手里提着一竹篮,手指上还有没有洗干净的泥巴,看来是刚摸鱼回来。
“你是何人,怎得在天照堂门口放肆。”
地上的少年捂着腰站了起来斥责,羞得白凡满面通红,他解释道。
“我刚刚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了,我是来找天照堂的罗掌门的,之前有一面之缘,想请他出手相助。”
一面之缘就想让掌门出手相助!
少年正准备出言打消这人的念头,就听身后传来了掌门的声音。
“白凡?”
白凡抬头一看,那个俊秀的男人已站到了自己面前。
他穿着身深灰色的短裳,头发用深色的布冠给束住,面容俊朗,唇似红花。
“是是是,我是。”
“大公子,还得请你救我。”
二人交谈间,那比他们矮了一个头的燕微轻哼一声。
居然还有人找上门来让罗星观帮忙,这些人啊,难道真的没有眼睛吗?
站得笔直的罗星观耳力惊人,轻易地便将燕微的冷哼收入了耳朵里,他没有不耐,甚至待客时的笑脸都没有变动,眉眼弯弯,右手抬起放到燕微的头发上,揉了揉。
“既然白公子有事相求,那便进府详谈。”
说完,他便蹲下身子同燕微双眼对视,温和的说道。
“今天摸鱼开心吗?回房的时候叫燕白把这尾鱼送到伙房里去,功课记得写,去吧。”
“知道了,掌门。”
燕微不敢与他面对面时撒野,收敛了野性,听话的点点头,带着捂着腰部的燕白率先进府了。
罗星观背对着白凡站起来时,脸上笑容没变,但眼里的冷意却渐深,他回头笑着邀请白凡进府。
“那便进府详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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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穿过走廊,最后进了罗星观的书房,早有吩咐的奴仆们已将茶水点心准备妥当,等人进了书房,便井然有序的将茶水糕点奉上,而后鱼贯而出。
“坐,白公子。”
白凡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些紧张,他摆摆手。
“这身衣服不太干净,我就不坐了,我此番来就是想同罗掌门谈一笔生意。”
“请说。”
“罗掌门想来也知道我们齐月山庄最近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不论我爹如何,这山庄是我爹一手建立,无论如何这庄主之位也是应该给我的,但现如今,齐继那个老混蛋,鸠占鹊巢,抢了我的位子,若罗掌门愿意帮我,准许我带一众人手回山庄,我定能登上庄主之位,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白凡越说越觉得此事能成,说到最后还颇有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动。
可面前那人却始终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自顾自的用茶水清洗了杯面,而后倒了杯热茶,又将窗户开了个小缝,任由夏风吹进来,若不是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白凡还以为此事就这么结束了。
等他说完,罗星观才慢条斯理的反问道。
“齐月山庄的事我的确有所听闻,但是你可知白庄主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江湖人所不齿,你若能登上庄主之位,可曾想过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借你人手,你可有声望?没有?那谁又会认你这个主子?莫说声望,你若掌管着庄内的钱财,旁人说不定也得看着这个,对你敬重,可你有吗?”
“换而言之,你若武功通天,旁人奈何不得你,你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既然你一无钱二无权三无能力,想法简单,我又凭何要遣人帮你?这不是叫我的弟兄们空去一趟,还凭白招了齐月山庄现庄主的恨意。”
罗星观顿住,他在心里头冷笑。
更何况,白庄主能有此下场,少不得他的推波助澜。
白凡被他一连串的问话给问住了,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早先进来时觉得衣服脏差丢了面子,现在才发现其实是他这个人给自己丢了面子。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帮我了?”
“那你为何要唤我进来?”
言语间添了几分不满,罗星观权当没有看见,他从袖子里拿出袋银子扔到桌面上。
“好不容易逃出仇人的追杀却又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我见你是不想要你这条命了,但你也说了一面之缘,视为有缘,拿着这袋银子好生过普通人的生活去吧。”
他已下逐客令了,白凡脸皮本来就薄,转身就想走,却听身后那人咳嗽了一声。
“你已经不是齐月山庄的大公子了,甚至连白凡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