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容铮和九娘在正厅坐定，开始一页页认真翻看岑廷于十三年前写出的那封万字陈情书。

期间接连有内侍进来想要跟太子汇报些什么，都被容铮摆手屏了下去。

待两人将整篇檄文看完，再抬头，已是晌午时分。

“我知道杨家为了权势私欲一定犯下过不少恶事，但..那可是几十万条人命啊，他们竟会丧心病狂到此等程度？”

容铮听着九娘说话，一边重新收好了这万言书，放进了随身的内衬口袋之中：“其实，那天晚上你那个小竹马说的虽然难听，但倒都是实话。孤也是看在他能说实话的份儿上，才愿意帮他一把。”

“杨家固然胆大包天，湖州官场固然昏暗无光，但这又岂是一家一姓一城一地之症结？大历云西、陇西、谒南、漠北边境皆强敌环伺，朝中却终日歌舞升平。父皇无心政务，杨家外戚势大，文臣武将便也只顾着媚上欺下，无人当真在意这江山社稷和百姓生民。”

“岑廷的信字字泣血，只可惜竟尘封了十三年才得见天日。”

“不可惜，”九娘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说出口的话又坚定了几分，“岑大人一心想匡扶正义，想还无辜百姓一公道，但他不幸殒命，信还落在了宵小手上。不过，也正是因为杜其康那样的人只想着把信作为筹码，并不想拆开一看，所以这信辗转十三年，才能最终送到我们面前。”

“我相信殿下，还有我，一定能帮岑大人得偿所愿。”

“是啊，纵然已经过了十三年，但总好过蹉跎了这一生。”

容铮起身推开半掩着的窗棂，午后的风涌入肺腑，九娘也走到容铮身边，抬眼看着这园中秋色。

“岑廷在信中虽然没有直言名讳，但按他所说，建宁十三年，能在这皇陵后山布下八卦阵，还暗中收集遗骸，建起骨祠和草屋的，只怕都是段纶。”

“应该就是段县令没错了，我记得他曾提起过，自己的腿是陈年旧伤，赴任桐平知县前，也曾在皇陵工地做教书先生。”

“这么看，他的腿估计就是在皇陵塌方中所伤的，但他既然之前曾在礼部任职，后来又去桐平做上了县令，中间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致仕回乡，又是何时到了桐平做了教书先生...”

“而且，段县令身体如此虚弱，腿脚也多有不便，要说他十几年前建那草屋还情有可原，但过去几年在皇陵工地里埋那些磷石铁丝，还要把尸骨填入宝顶砖下，这着实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

两人正分析着，不远处熟悉的聒噪嗓音传来，容铮想赶紧关上窗户，动作慢了一秒，吴所畏已经从窗外探头进来。

“哎哟，二位都在哈！几日不见，小九有没有想念本少卿？”

“...小吴少卿，别来无恙。”

“嘁，一点都不真诚。仙女是能跟着殿下在芙蓉阁里吃喝玩乐，而本少卿却要快马加鞭去杜其康的府中火上浇油呃不对是火中取栗...”

“所以栗子呢？取来了吗？”

“殿下，就只关心那栗子，怎么不关心一下我？你知道那杜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哇，吓人得嘞！”

“他那大夫人白日里吃斋念佛，到了晚上就发疯跳大神，说杜其康死得冤枉，她要去找杨家讨个说法。还有那几房小妾，各个如花似玉，但都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哭的稀里哗啦，实际上每晚我都得提防着，生怕她们偷偷溜进书房搬走什么重要物什。还有那些小姐公子们，也都不怎么正常，不提了，对了，好像还有个私生的小少爷，这两天不见了，估计是看出来杜家要倒，已经跑了。管家说库里是丢了点银子，但没什么大事。唉，本少卿与人为善，只要咱们的东西到手了，其他的我也就没多追究。”

“好好好，你不容易，这样吧，等回了上京，孤在父皇帮你多美言几句？”

“嘶，恩将仇报啊！要你去皇上面前给我美言？可别，到时候我下了昭狱，我爹还得去捞我。算了吧，大恩不言谢，喏，那是皇陵工地近五年的名册，一共就这些，都在这儿了。”吴所畏指了指他刚抬进来的一口木箱，容铮弯腰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本本厚厚的花名册。

“对了，”吴所畏见容铮和九娘开始翻那名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我可听说昨天夜里肖闻起在芙蓉阁待了很久，怎么，来了一趟湖州，阿铮你和肖大人算是破冰了？”

“本宫和肖家什么时候冻上过？”

“阿铮你这就强词夺理了，这朝中谁人不知，太傅一事后，肖御史跟东宫若即若离的，要不是有肖灵云在，你们只怕早崩了，如果亲家做不成，就只能做仇家了。”

见九娘捏着名册一直没说话，容铮凉凉白了吴所畏一眼，吴所畏只得作势扇了自己一嘴巴，苦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找补道：“呃，其实阿铮和肖姑娘之间吧，就也真是没啥，主要人家一大家闺秀，又是太傅遗孤，肖家独苗，还博览群书、蕙质兰心的，也看不上东宫是不是...”

容铮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却又忍不住地偷偷斜睨九娘的表情。

九娘此时已经从那名册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并没理会吴所畏的八卦之心，只是拉着容铮让他看那建宁十九年第一次出现的王中威的名字。

“殿下你看，王中威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时，还只是陵外值守的桐平衙役，但是等到了建宁二十年，”九娘又换了一本册子翻开，“他的名字再出现时，就已经是工部的一员主事了。”

容铮皱眉，翻着建宁二十年后的几本名册：“虽说不合规矩，但皇陵工地急需用人，杨家又在工部只手遮天，破格提拔倒也不算大事。”

“不对，这王中威的口音听得出来，他就是桐平本地人，一个小小衙役能有此等机缘，只怕这背后另有隐情。小吴大人，你这箱名册里可有这些人的官籍文书？”

吴所畏点点头，躬身在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递给了九娘一沓记录着皇陵工地在册工人信息的文书。

“果然！”容铮循着九娘的手指看去，看到建宁十年王中威在何处任职，心下了然。

“怪不得他能在建宁二十年突然就成了工部主事，庞丽娘说他最近几年常光顾万艳楼，只怕是杜其康专门叮嘱，让庞丽娘多加注意，生怕事情败露。”

“有道理。哎等等，不对啊，”

“怎么了？”

“刚才殿下说到庞丽娘我才想起来，”吴所畏飞快翻看着建宁二十一年、二十二年一直到二十三年的值班名册，“你们看，这几年的册子上，王中威值班的时间总是排到双日，而且他的签名都是满满的。但我记得庞丽娘那天说过，自己一直都是逢双表演，王中威总去捧场，两人才熟悉起来。”

“所以你是说，王中威其实在最近三年，根本就没有去工地值班？那他的签名...还有，就算他有恃无恐，可他那把柄也是不能到处乱说的，皇陵工地每晚都是多人值班，有主事监管，还有工人搭班，神宫临军那边也有军士一起守陵，若他总不出现，这么多年，工地上就没人有意见？”

“有道理哈...那是怎么回事？”

“孤倒是觉得，吴所畏说的是对的。”

容铮拿过建宁十九年和建宁二十年的两本值守签名放在一起对比：“你们看，王中威在这两年的签名，虽然看得出有在尽力模仿，但这‘威’字的最后一笔，力道和手法都完全不同。”

九娘端起那两本名册仔细查看，又翻了翻后面几年的签名，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没错，我在南梦馆跟我姨母书娘子专门学过以字辨人。建宁十九年的签名和后面几年的确实不是同一人所写，后面三年的签名虽然也有细微差别，但应当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这人于书法一道有些功底，字迹力道形状都模仿的很像。”

九娘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脑中无数思绪里揪出了一根线头：“殿下！那封绝笔书！”

九娘话还没说完，容铮也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签名的字迹了。

那晚庞丽娘交出来的所谓王中威自杀前绝笔，和这后三年工地签名册上的字，一模一样。

“看看，本少卿说什么来着，那义庄闹鬼是假，装神弄鬼是真吧！那晚，一定是有人先在尸体上动了手脚，然后王中威摔了酒，无意间加速了尸体自燃。本少卿还纳闷，你说他就算去万艳楼嘱咐庞丽娘不要说漏嘴，又为何要在她哪里自杀，现在看来他果然不是自杀的。”

“是的，应该是庞丽娘杀了他，然后想用伪造的绝笔书为那晚在义庄尸体上动手脚的人顶罪...所以这绝笔书难道是庞丽娘所写？”

“不会，那伪造的绝笔书上写王中威自知玩忽职守，弄翻酒坛引燃尸体，所以畏罪自杀，如此详细的描述，应该只有那晚在义庄的人能够知道。而庞丽娘那晚在万艳楼表演，绝无可能再去义庄。而且现在看来，这绝笔书上的字迹和工地签名册上的字迹是同一人所写，所以那背后的人应该也是皇陵工地中的一员。”

容铮听着九娘和吴所畏的讨论，手指轻轻点了点建宁二十三年签名册上的一个名字：“有没有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