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弈与文脩一同站在城头叙话。
“九宫楼的人,我已经都做了安排。”林弈沉声道。
“是,我听说了。”文脩客气地颔首,“既然是襄助陵军,我的人自然都会听从王爷的命令。”
“既然如此,不知文楼主作何打算?”
“王爷此言,可是有用我之处?”文脩抬了抬眼,“我有言在先,无论王爷有何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本王便直言了。”林弈道,“今日见文楼主箭法精妙,本王想请楼主上阵杀敌。”
“自当遵命。”文脩应声。
“本王听闻楼主善用匕首,只是战场上匕首却不大合用。”林弈道,“不知文楼主使什么长兵器?”
“我学过枪法。”文脩声音平静,“不敢说精通,但也还尚可一用。”
“如此便好。”林弈微微一笑,“本王欲请楼主为阵前先锋。”
“既然王爷有命……”文脩抬手,正正经经行了军礼,“末将遵令。”
翌日,林弈安排下副将兵马,命文脩为先锋官。
五日后,文脩带兵夺下碣石城。又十日,文脩带兵攻占合谷关。杀神威名赫赫,霆军望风而降。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陵军已经尽收失地,挥军南下,剑指霆国都城。
*
“王爷。”
校武场上,文脩一眼看见林弈前来,当即收枪而立,抬手行礼。
“本王夜来无事,四处走走。”林弈道,“已是这般时候,文楼主还在练枪?”
“是。”文脩颔首,“枪法不精,只得勤加练习。王爷见笑了。”
“文楼主哪里话。”林弈微微一笑,“楼主勤勉,本王生平仅见。”
这话当真不是客套。林弈空闲时见到文脩,不是正研读兵书,就是在校场练武。练习枪法偏多,但也有练箭练轻功练匕首的时候。诸将私下议论,都感叹难怪人家是九宫楼主,武功冠绝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天赋,更是因为这份刻苦。
“本王观楼主的枪法,可是学的定军枪一脉?”林弈问道。
天下枪法不过几种,而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定军枪。定军枪法虚实不定,变幻莫测,守如江海,攻似雷霆,堪称天下无匹。可惜最为正统的定军枪少有人会,多则是习得各种仿定军枪法。只是所谓仿品,不过是似其形而失其意,不及真正的定军枪法威力之二三。
定军枪本就是林家先祖所创,林弈身为大陵亲王,自然学的是最为正统的定军枪法。故而他一眼便看出,文脩使的枪法虽与定军枪十分相似,细节上却仍有许多不同之处。
文脩抿了抿唇,屈膝跪了下去:“是,王爷恕罪。”
九宫楼主忽然行此大礼,顿时教林弈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楼主何罪之有?”
文脩却没有起身。他半垂着头,低声道:“九宫楼虽有许多仿定军枪法的图谱,但……这枪法是我几年前见王爷使定军枪,偷学来的。”
林弈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无妨。”
定军枪少有人会,并非是因为林家不肯外传,而是因为这枪法对悟性要求极高。太.祖当年起兵之际,曾将这家传枪法教授给了些心腹手下,也允了他们传给后辈。只是这些开国元勋的后人未必各个都有这番天赋,没传两代便传成了各种仿品。
因着有太.祖的先例在,林弈并不介意旁人将定军枪法学了去,甚至乐于指点一二。只可惜有悟性有根骨的人到底是难寻,纵使林弈倾囊相授,旁人也难领悟其精髓。
“文楼主不必介怀。”林弈含笑问道,“不知楼主可否愿意,跟本王学这定军枪。”
他本就是想教文脩枪法的。
林弈这般决定,也是有多方考量。以九宫楼主的本事,能交好还是交好为上,而他林家的定军枪独步天下,爱武之人恐怕没有人会不感兴趣,以此相赠也算投其所好。再者,九宫楼主毕竟是做杀手的行当,寻常时候还是用他那支闻名天下的匕首更便利,用到枪法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想来他学了定军枪去,对陵国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仿定军枪的枪法本王也见过许多。虽各有不同,但与真正的定军枪法相比却都是形似而神不似。”林弈悠悠道来,“唯有文楼主使的这路枪法,虽不同于定军枪,却已有几分神.韵在。既然能推演出这路枪法,足以见得楼主的武学造诣之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想出比定军枪更精妙的枪法来。既如此,本王又何必敝帚自珍。”
“不知文楼主,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曾经需要他偷学的枪法,如今却已触手可及。他……意下如何!
文脩屈膝俯身,深拜顿首:“多谢王爷成全。”
林弈亲手扶了文脩起身:“文楼主不必多礼。”
他走到校场边上随意取了柄长.枪,在文脩对面站定:“本王先同楼主切磋几招可好?”
“请王爷赐教。”
林弈用枪多年,招式纯熟法度严谨,纵使面对九宫楼主的凌厉攻势,依然是挥洒写意应对自如。
只是随着两人不断交手,林弈心中越发惊讶。虽然早已知道九宫楼主天资过人,但这人的天分未免也太惊人了些。
定军枪难学。这么多年他毫不藏私,尽心尽力地教了许多人,却也只教出去了一招半式,而无一人能学全整套枪法。然而文脩,却在和他过招的时候,一点一点把他的枪法学了去。
看一遍使出来便已初具规模,再看一遍便能领悟到其中精髓。两人默不作声地辗转攻拒,一个不曾开口提问,一个不曾出言指点,枪来枪往上百合,林弈却先停了手。
“恭喜文楼主。”林弈颔首道,“本王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楼主的了。”
不过是交手百余招,文脩便已将定军枪使得圆转如意游刃有余。这是他最轻松的一次教导,也是唯一一次教授了旁人完整的定军枪。
“多谢王爷。”文脩弯唇浅笑。
纵使对方半遮了面容,但是林弈依然从文脩的身上看到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
两军对阵疆场,陵国先锋对上了霆军主将。
刘邵从军二十余年,端的是沉稳老练;文脩名震江湖,正是意气风发。两人枪来戟往,大开大合,如灵蛇盘舞、龙翔九天,若流星逐月、战气纵横,二马错蹬辗转往来,两人战得是难舍难分。
文脩武学天分极高,刘邵却也不相上下。只是文脩的定军枪毕竟是新学,而刘邵却浸淫戟法多年,百余回合一过,文脩顿感力不从心。
正面打不过,索性便不打了。横竖他一介杀手,又不是真的马上战将。文脩眼角闪过一抹寒光,内力灌注右臂单手持枪,勉强架住对方砸下来一戟,而与此同时左手一扬打出两只暗器。
刘邵身为霆国名将,身上的战甲自然不是凡品,寻常暗器若要穿透也没那么容易。只是文脩瞄准的目标,却是对方握戟的双手;而那两枚飞镖上,喂了毒。
刘邵大惊急急退开,待察觉到伤口麻痒,更是心知自己中了毒,不由得恨声道:“卑鄙!”
“过奖。”文脩轻笑一声。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刘邵自知受伤中毒难敌对手,连忙一带马败了下去。文脩却不肯放过,一夹马腹便紧紧追上。
刘邵策马疾奔,文脩穷追不舍,正僵持间,陵国忽而鸣金收兵。
文脩一挑眉,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跟在他身边的副将见状连忙道:“文将军……”
“你带兵回营。”文脩盯着刘邵的背影,冷声吩咐。
*
文脩策马疾驰,速度丝毫不减。
王爷鸣金,定然是有道理。只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也不想错过。至于孤军深入……霆国大营再险,也比不上云城分毫。他上过冰峰下过焰谷,进过哭亡森出过角斗场,一个霆国军营他当真是没放在眼里。
前方的杀气倒是与众不同……古阵吗?文脩挑眉冷笑,若是他带兵而来,或许能有几分麻烦,但是此刻他孤身一人,这阵法能困住的是谁,这恐怕就不好说了。
刘邵不再着急,略缓了速度要引文脩进阵。孰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古阵,文脩陡然一夹马腹,提前抢占了阵眼。
这地方烟岚雾气正浓,谁也没看清竟是敌将占了阵眼。文脩压了压嗓音,模仿着刘邵的声音高声喝令:“行阵。”霆军闻令当即成阵,一时间飞沙走石喊杀声一片,将刘邵的喝令湮灭其中。
古阵之中天昏地暗,唯有阵眼的文脩能清楚地瞧见整个战局。眼看着刘邵左冲右突依然困陷阵中,直到身受重伤滚鞍落马,文脩这才提枪杀进战局。
生门入,景门出。文脩把刘邵扔在地上,遥遥望了一眼还在自相残杀的霆军,长.枪斜斜虚点住刘邵的咽喉。
“刘将军,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罢。”
“文楼主果然是少年英才。”刘邵叹了一声,不为自己,而为霆国,“是我棋差一招,输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文脩轻笑一声,甩了个枪花把长.枪挂到马上:“将军若是死了,德安长公主该如何自处,和安长公主和端宁郡主岂不会伤心难过。”
刘邵眼神一凝:“文楼主这是何意?”
文脩抬手,摘下了面具。
少年清俊的面容映入眼中,刘邵顿时大惊失色:“你,你是……”
德安长公主待端宁郡主犹如亲女,刘邵身为公主驸马,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对郡主照顾有加。他眼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成长为雍容明艳的少女,闲暇时也曾亲手教郡主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对于端宁郡主再是熟悉不过。
而眼前的少年,除了那一双凌厉的凤眼,余下面貌处处都和郡主相似到了极点。
“看来将军是认出来了。”少年轻笑一声,“我们兄妹虽然长相不肖似父母,但彼此之间倒还十分相像。”
“难怪。”刘邵盯着那张从没见过却异常熟悉的面容,喃喃道,“我还在想陵国有谁能请得起九宫楼出手,原来如此。”
文脩翻身下了马,伸手去扶刘邵:“还请您到我府上暂住一段时日。刘将军虽然死了,但您还得好生活着。”
刘邵顺着文脩的力道起身,抬眼正看见两个九宫楼的杀手在不远处等候。他瞥了一眼文脩,冷声嘲讽道:“我倒是很意外,你都已经替陵国卖命了,还做什么顾忌你母亲妹妹的心情?”
“我没有不在乎。”少年人抿了抿唇,“只是……那边,也是我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