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洛娴站在城头，望着对面陵军搭建的高台，心里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郡主在何处？”冷洛娴仓皇回头问道。
她身后众人皆是一怔，急忙派人去找。然而找了半晌，派出去的人却一一回禀道：“禀殿下，属下并未看见郡主。”
她的女儿……失踪了。
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测一般，蒙面少年抱着白衣少女登上了高台。
少年一身玄衣，脸上覆着墨色面具，只漏出一点苍白的下颔和手指。黑与白的强烈对比，衬得对方愈发阴森可怖。而他怀里抱着的双目紧闭的少女，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
“阿莲。”冷洛娴下意识唤了一声。她望着远处生死不知的女儿，眼底一片血色。
文脩！
“王妃不必担心。”文脩似是听见了冷洛娴的声音，抬眼笑道，“郡主此刻不过是睡过去罢了。至于会不会一直睡下去，就要看王妃您的选择了。”
“林弈呢？”冷洛娴冷声喝问。
纵使他二人多年不曾见过，但毕竟昔年也曾同床共枕互通心意。林弈再是以国为重，也绝做不出用女儿为质的事。
“王爷也睡下了。”文脩微微一笑，“只要王妃肯献城投降，王爷和郡主自然会平安无事。”
“端的看您如何选择了。”
他见冷洛娴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淡淡一勾唇，随手解开了林莫怜的穴道。
*
林莫怜睁开眼时有一瞬的迷茫，但她毕竟心思灵透，打量一眼四周便明白自己此刻的境地。
哪怕她此刻并未刀剑架颈铁链加身，也改变不了她被俘虏的事实。以九宫楼主武功之高，想制住她何须那些外物？纵使只有她和文脩两人站在高台之上，她也无路可逃。
压下心底的慌乱，林莫怜抬眼看向文脩：“久仰文楼主高名，却没想到第一次见楼主是在这等情况。”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是这样的情形。”文脩看着少女眼底的恐惧，体贴地没有上前。他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造化弄人。”
林莫怜不解其意，文脩确也没有解释的打算。玄衣楼主转过身，扬声问道：“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王妃？”林莫怜顿时顾不得文脩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个特殊的称呼上。
她父亲的身份，一直是公主府上的禁忌。她曾问过母亲，却在母亲的眼泪下学会了沉默；她曾问过旁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
而这个答案，今天终于出现了吗？
“霆国的和安长公主，就是陵国的静渊王妃。”文脩冷漠地解释道，“而郡主你，不仅是霆国的端宁郡主，也是陵国的端敏郡主。”
林莫怜怔了怔，却没有她自己以为的惊慌，反而是极致的平静。
很多事情，她并非一无所知，却是不敢想，不能想。如今答案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觉得出乎意料，反而顺理成章。
“原来如此。”林莫怜慢慢道，“文楼主，你这样对我，我父王知道吗？”
她回头看了看一众擐甲执兵的将领，继续问道：“你们这样对待我，我父王知道吗？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本事，一辈子瞒住我父王。”
聪明，冷静，被困在这样的危局中还能找到破局之法，不愧是……不愧是他的妹妹。
“此事是我做主，与他人无关。”文脩缓缓道，“无论是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的起么？”林莫怜冷笑一声。
玄衣楼主上前一步，语调冷静而坚决：“生死荣辱，悉听尊便。”
林莫怜怔住了。
她全然不解九宫楼主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听夏宁城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别动我女儿！”
“夏宁城给你！”
*
林弈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情绪，能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下夏宁城这自然是好事，但是对方用的手段却也着实令他不齿。
给他下药，劫持他的女儿，威胁他的王妃！就算对方是九宫楼主……
是啊，对方是九宫楼主，并不是他的手下。
林弈匆匆带人进城，清点花名册，移交兵符令牌，待交接完这一切之后，他看着神色漠然的妻子，心底不由得一疼：“小娴……同我回家，可好？”
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冷洛娴面无表情的看着交出去的令牌，从今之后，这九州大陆再也没有霆国了，她……再也没有家了。
听见林弈的话，她只是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盯得林弈脸色微变，她才突然轻笑一声。
“好啊。”冷洛娴眉眼轻弯，明艳不可方物。她语气温柔，却字字清晰：“只要……他死！”
纤细白皙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安静站在一旁的玄衣少年。
“小娴！”林弈心中一紧。
那是九宫楼主啊！天下想要他死的人很多，可是又谁敢当着他面说出来？谁不怕九宫楼主的报复？
何况，他不可能为小娴一句话就去屠杀功臣。即便是他当真色令智昏，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取了杀神的性命？
厅中的气氛霎时凝固，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说话，仿佛时间静止在了这一瞬。
最终，却是文脩打破了平静。
玄衣少年向着冷洛娴的方向走去，林弈下意识伸手要拦：“文楼主……”他话未说完，却神情一滞，惊愕到失声。
只见文脩从衣袖中摘下匕首，双手奉到冷洛娴面前。他虽一言未发，但这一个动作却足以表明态度。
请您杀我。
莫说林弈，即便是提出要求的冷洛娴面上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她固然恨极了让她家破人亡的九宫楼主，可她却也从没想过当真能杀了文脩，更遑论……还是对方将匕首送到她眼前。
冷洛娴迟疑地接过来，玄衣少年看着她拿起匕首之后便垂下手，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时间，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冷洛娴指尖的那把匕首之上——只除了文脩，他注视着冷洛娴的面容，眼底是极致的平静。
匕首落在少年的心口，少年没有动；匕首停滞了一下，没有刺进去，而是向上点住了少年的咽喉，少年依旧没有动。
冷洛娴看着面具之下那双平静至极的眼眸，心念微微一动，忽而匕首上扬。
“当啷”一声，文脩的面具被挑落在地上，九宫楼主的真实面容第一次出现在人前。随着面具的掉落，厅中顿时响起一阵阵惊呼。
“太像了……”
众人看了看文脩，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林莫怜。两人的面容除了眼型，处处都相似到了极致，任谁也不会错认这两人的亲缘关系。
而林莫怜，是陵国静渊王和霆国和安长公主的女儿。
冷洛娴握紧了匕首，一字一字道：“林墨轩。”
她，为她的长子所取的名字。
“母妃。”玄衣少年垂下眼，轻轻唤了一声。
“这桩事，我们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林墨轩仔细地措辞，“但无论如何，终归是我对不起您。如果，杀了我会让您好过一点的话……可以请您，亲自动手吗？”
他只是，不想死在别人手上。
“如果，本宫改主意了呢？”冷洛娴把匕首收入鞘中，轻言细语地问道，“如果，本宫想看你生不如死呢？”
少年却只轻轻一笑。
他生来好样貌，这一笑，眉目如画，满堂生辉。
“您是墨轩的母亲。无论您想怎样对墨轩，自然都可以。”
生不如死么？他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又何尝不是生不如死。如果能在父王母妃身边……无论怎样，都比现在好过罢。
“小娴。”林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上前一步，欲把林墨轩往身后带，“你何必如此？”
“王爷，这是交换条件。”冷洛娴慢条斯理道，“把他交给我处置，王爷答应我不再插手，我便同王爷回王府。”
她轻笑一声：“王爷，静渊王。你，要如何选择呢？”
林弈眉头微蹙。
林墨轩不仅仅是他们的儿子，他还是灭霆一役的功臣。小娴说是教他选择，可他别无选择，若是这样把林墨轩推出去，却教三军将校怎么看他？
可要放小娴离去……于公，霆国的护国长公主不能脱离掌控；于私，他何尝不想念他的王妃。固然，他也可以强行留下小娴，可他若当真这般做了，他们夫妻之间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
左右为难，当真是左右为难。
他还未及再细想下去，便听身边玄衣少年轻轻唤了一声：“父王。”
“是墨轩对不住母妃，情愿给母妃赔罪。”玄衣少年后退一步，深深一揖，“求父王成全。”
林弈微微动容：“墨轩……”这孩子，分明是替他担下责任，让他即可得利，又可免于骂名。
林弈能懂的，冷洛娴自然也懂。眼见林墨轩轻轻松松化解了她出的难题，冷洛娴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极了，真真是父慈子孝，感人至深。”
她忽而上前，扬手一耳光抽在林墨轩脸上，“那本宫呢？本宫十月怀胎受足了苦，最后却又换来了什么！”
林墨轩微微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卸了力：“母妃，仔细手疼。”
冷洛娴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遍林墨轩：“你既然要赔罪，本宫身边正好缺一奴隶侍奉，不如你来顶上。”
“是。”
“收拾好你的东西，便来本宫身边侍候。”冷洛娴言罢，携了女儿转身离去。
林弈看着母女二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失而复得的长子：“墨轩……”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委屈你了。”
林墨轩却只一笑，一双眼灿若星辰：“若能教母妃怒气稍平，墨轩便不委屈。”
谈何委屈？母妃答应和父王回府，又愿意留他在身边侍奉。能有这样的结果……倘若是梦，他情愿一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