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快醒醒!”
“你按住他,我来做心肺复苏。”
“是这样按的吗?怎么不醒啊!”
溺水的窒息感还未散去,胸腔憋闷难以呼吸,戚骞紧闭的眼皮挣扎颤动,忽而猛地大喘一声,惊恐地睁开眼。
“醒了,太好了,我们居然救活了一个人!”
“又是功德一件呀,桀桀桀桀桀……”
胸腔报复性地吸进大量新鲜空气,视网膜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一片尖锐混乱的耳鸣中,他瞧见了趴伏于身前探头探脑的小女孩。
女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头顶胡乱扎了个小揪揪,小脸白净可爱,眨着一双圆润懵懂的黑眸盯着他,有些婴儿肥的双颊还在嚼着什么东西。
她盯了他许久,忽而含糊说道:“哇,你睁开眼真好看。”
戚骞咳嗽一声,挣扎着要起身。
女孩吐出嘴里的草叶子,招呼身后的小伙伴扶他,戚骞这才发现她们都穿着一身干净破旧的棉麻布衣,不远处还有只缺了角的塑料桶,里头装满了废弃的瓶瓶罐罐。
他坐起身,听见身旁的水声,不自觉抖了抖。
女孩为他拍拍背,安抚道:“没事的,你已经被我们救上来了,家里人在附近吗?怎么会独自一人掉进飞老头的池塘里?”
这竟是池塘么?他鼓起勇气朝旁看去,只见夕阳下,方才还让他绝望赴死的汹涌水域,居然只是一片十几米的池塘,此时池水平静,波光粼粼,一片安详之意。
而此时距离他被池水包裹、绝望挣扎、放弃求生,不过十几分钟。
戚骞恍惚望向天空,油然生出一股重获新生的迷茫。
女孩蹲下身,捏捏他的小胳膊,将他拉回现实:“你看起来好瘦啊,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嗯……不会是新成员吧?”
她与身旁伙伴对视一眼,伙伴道:“得,还以为能有一顿饱饭了,没想到又多个一起要饭的。”
女孩乐观道:“人多力量大,我们又添一员猛将。”
伙伴转身抱起缺角的塑料桶:“你带他去吃点吧,不准动用我们的共同金库,我要继续捡垃圾了。”
伙伴渐行渐远,女孩叹口气,从袋里摸出一块硬币,朝他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谢谢,不用了。”戚骞说。
他没什么能偿还她的,甚至那些追击他的人大概率还没走远,必须马上离开,不能牵扯到她。
他吃力爬起,挣开扶来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女孩没有跟上来。
是了,他这幅样子,浑身湿漉漉、全是伤和破溃,一瘸一拐连路都走不好,便是拾荒也不会需要。
那些追击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一路北上,没日没夜地逃了几个月,抓他的人仍是前仆后继、死了一批又一批就非要活捉。
戚骞暗绿的眼中泛起层层黑潮般的雾气。
不会再回去了——那些在培养液里恐惧无望的日子,数不清的电击和植入身体的异物,针剂推进后全身撕裂又缝合的痛,胸腔被挤压着吐出一管又一管血和不明液体……他宁愿死,宁愿跳回池塘溺毙,也不会再回到永无天日的密封罐中。
他疲惫地走着,身体渐渐沉重,一步一停顿,最终,脑中眩晕,摔倒在地。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脚步声赶来。他的视线重新变得模糊,意识晃动,短暂的前几年人生开始走马灯般闪现。可他不愿回忆过去的痛苦往事,大脑在贫瘠的记忆里搜寻,发现能称之上温暖的,竟只有方才夕阳下女孩暖茸的脸。
她托着腮睁大圆润的眸,懵懵懂懂,像是朝雨后草地啃食新叶的小兔。小兔痴迷于他的暗绿瞳孔,惊叹道:“哇,你睁开眼真好看。”
嗓音温和柔软,来自不属于他的人间。
戚骞一直都明白,暗疮遍布的自己并不属于人间。他没有人生与过往,短暂从黑暗中逃离才有幸窥见这茫茫人间的微光,而现在,他即将带着这抹仅有的温暖再次坠入新的地狱。
死前的最后几秒,他缓缓阖上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一只矮矮的天使披着白纱踏进光里,向他而来。
…
再苏醒是傍晚,口中湿润发苦,好像喝进什么补足能量的东西,身体终于有了力气。
这是戚骞第二次“重生”,他发现自己横躺在地上,背后铺了一层白纱,前方女孩正吃力地拖拽白纱尾,将他一点点挪走。
他不算重,但脆弱的白纱还是发出可疑的刺啦声,待他坐起来后,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哀鸣断成两截。
女孩没收住力,朝前趔趄扑倒,不顾疼痛地爬起身,发现整片纱断成了两截,眼里闪过失落。
可面对戚骞,她又勉强抬起笑意:“你醒啦?刚给你喂了点葛咪捡的叫什么……营养剂的东西,你看起来好多了。”
戚骞默默起身,将两片白纱拾起,在手中慢慢攥成一团,包裹进手心。
他双手合十,在女孩看不见的掌中,浅淡的黑雾渐渐弥漫,渗入白纱断裂的缝隙中化为丝线凝结。
丝线还未补完,他又一瞬头晕,差点站不住,却还是坚持将一切做完,在剧烈的头晕和脱力中将白纱展开,交到女孩手中。
“哇,恢复了!好厉害,怎么做到的?”
戚骞摇摇头,他实在累极了。追击的人久久不来,看来终于跟丢了一次,可以休息片刻。
女孩将白纱小心收起,陪同他席地而坐,笑眯眯道:“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叫许诺,你叫什么?”
戚骞不觉得她们是交换名字的关系,即便她刚才救了他两次,何况…不知道名字或许对她更好。
他不说话,女孩便一直笑眯眯地看他,好像他不说出来,就会一直这样相对着天荒地老。
他终于在女孩第五遍细致描摹他面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声道:“……戚骞。”
“七千?一千两千三千?”
“戚骞。”
“七千。”
“是这个戚…这个骞……”
有人说,名字是这世上最短的咒语,没名的小猫小狗有了名字,在主人的炽热爱意下长大,死后便能转世为人,而当一个人有了名字,灵魂便被赋予灵性,上天会赐予其和他人建立关系、相携相伴的能力。
可戚骞不明白,许诺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为什么就会毫无防备地牵起他的手,从此以后,将自己并不算富足的一切全盘分享。
她不知道他的年龄,明明也是个稚童,却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模样,动辄便说“你这小孩”,还押着他叫“姐姐”。
她总装得老成,时不时唉声叹气,和人打交道像个小大人,却被那群真正的大人打趣,笑得忍俊不禁。
她有一个刚认识却很要好的伙伴葛咪,但不久后葛咪便在一次拾荒中被不知名富贵人士收留,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留她一个人在冷风中提着倾倒的塑料桶不知所措。
后来,她便只剩下他。
她们一起拾荒,暴雨夜找塑料袋裹满全身避雨,和街边的流浪狗抢一只易拉罐,在布施的粥棚里和其他拾荒者大打出手。
打架是会受伤的,但比起之前的那些痛苦实在不算什么。他挡在前面,替她抗起大大小小的拳头,她便趁机偷溜到粥棚,问布施的好心人多要一碗。
再后来,她有了小咕,他……也还是那样。
五年间,女孩的身体如新雨后湿润泥土里抽出的芽,从幼嫩转为苗条,有了鼓起的花苞和晶润的蕊。稚气婴儿肥的脸庞变得削减了些,眼眸却仍圆润明亮,嫣红的唇像三月沾了湿露的木棉,唇齿翕动便能紧紧束缚住他视线。
他也在长大,肩膀变得宽阔,双臂越发有力,渐渐的,从矮小于她变得平视,甚至,也高了她一些。
许诺不明白他为什么终日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比对二人身高,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许诺坚持着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王叔叔的包子铺买三个包子。
在这相伴的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戚骞有了过去从不敢奢望的平和生活的一切,但叫他最幸福的,却只是女孩整日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戚骞,快来。”
“戚骞,包子好不好吃呀。”
“戚骞,我们去那边。”
“戚骞,我好饿,想吃面……”
她是魔女,是这废墟残垣里肆意绽放的长生花,名字即是她最短的咒,只要一声轻唤,便叫他沉溺于这抹降落他世界的悠远月华,甘然去做任何事。
可现在,他的月华,他的魔女,他难以启齿的夜梦里都不敢染指亵渎的长生花,如今却红着脸在他怀中声声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可笑的是,这个男人从不存在于这世间,只是他心知肚明她喜好、一举一动都设计、连名字都量身定制的壳。这具壳里装着他八年前便滋生发芽、永不可见天日的疯狂爱意,锁住了一个名为戚骞的懦弱灵魂。
魔女啊,恳请垂怜于你卑劣、绝望的信徒吧,不要使他彷徨、迷惘,再跌入触手可及的暗狱深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