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托尔。”
“年龄。”
“……”
“如实报。”
“不知道。”
“……爱好？”
“不知道。”
许诺合上记录本，看向面前坐在小团子座椅上、不得不缩成一团的异化男人:“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托尔的大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嗓音沉闷:“忘记了。脑子，不舒服。”
许诺瞧着他:“你有记得的东西吗？”
“不记得。”
“……”
许诺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猛戳他额头。
门外传来一阵抽气声。
许诺回头，敞开的大门外站着一群黑压压的小脑袋，她们好奇地朝里探头，不时交头接耳。来的人太多了，科达如临大敌，只能半蹲着两手各握住一边门框，呈“大”字状将人拦住。
“各，各位！”他脸涨红得像个猴屁股，“不能再前进了，有生命危险！”
叶琳手撑他肩，一个借力起跳朝许诺招手:“听说你要先净化托尔，大家好奇就过来看看，白塔的向导一大半都在这了哦！”
托尔抱着额头皱眉:“吵。”
许诺围着他转一圈，若有所思。
这个大家伙虽然长得非人感十足，但似乎脾气还不错。
她摸了把粗糙的白发:“根据过往资料，你喜欢吃草莓？”
托尔摇头:“托尔什么都不喜欢。”
“真的？”
许诺转头:“科达！”
僵持在门口的科达应声从门后拖出一筐草莓，扔了过去。
“嗷呜！”蹲在许诺脚边的大黑猫紧急撤步，差点被草莓框撞到。
“喵嗷嗷嗷……”
“好了好了，知道，一会摸摸。”许诺敷衍地捏捏它爪，从框中拿出几颗鲜嫩的草莓，递到托尔面前。
托尔眼前一亮。
他一把抓走草莓，几口囫囵吃完还不够，盯上了草莓框。
“停——”许诺在他面前伸出食指，“想吃草莓，必须听向导的话，知道吗？”
托尔的视线从草莓框转至她身上:“向导，有很多。”
许诺咬牙:“现在谁给你吃草莓谁就是你的向导，懂？你听谁的？”
托尔挠挠头:“你的。”
“这才对嘛，”许诺捏着草莓在他眼前晃了晃，“很想吃吧？接下来照我说的做，如果一小时内乖乖听话，这一筐都是你的。”
托尔的眼睛跟着草莓转来转去:“好，好的。”
“坐下。”
托尔坐下。
“待在原地不要动。”
许诺回身关上静音室的玻璃门。这种特殊材质的透明玻璃能完全隔绝门外声响，现在，安静的室内只剩下许诺、黑猫和托尔。
她说:“闭眼。”
托尔闭起一只眼，又偷偷掀起另一只眼皮看她。
“两只都要，”许诺无奈，“朝我伸出一只手。”
托尔只好闭上双目，伸出满覆鳞甲的大手，许诺用两只手才勉强相握。
“现在释放你的精神体。”
倏尔，室内出现一只庞大的阴影。
门外又是倒吸一片凉气，众人在科达身后自发退了几步。
托尔的精神体是一只满身白甲的科莫多巨蜥，它的四肢已被污染腐蚀得皮肉斑驳、裸露出部分白骨，属于冷血动物的冰冷眼神锁定许诺，吞吐着分叉长舌，脚步沉重地朝她爬去。
一股浑浊、浓郁的污染之气扑面而来。
许诺并不畏惧:“小咕。”
“咕叽”一声，比上次大了不少的黄鸟盘旋降落，张开丰满的黄绒羽翼挡在蜥蜴面前，尖喙猛啄它头顶。
蜥蜴措不及防挨揍，闷叫一声慌忙后退，长尾扫倒了一片书架，再抬头，眼神居然清澈了几分。
“哇……”门外齐声赞叹。
由于对方的危险性，许诺没有选择与卫言一样的净化方式，而是先缓慢轻柔地建立链接，避免产生任何刺激。
“托尔，放松，不要抵触。”
托尔皱着的眉半天没有放下，甚至因为链接的不舒服有些蠢蠢欲动。
“别动，想想草莓。”
托尔放松下来。
待他和精神体完全适应，链接终于搭建完毕，许诺伸出触肢附着在托尔身上，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污染。
他体内一片干涸，污染已把属于哨兵的意志几近蚕食完毕，只剩下时而清醒的混沌思维和出于本能的自我反应，精神力甚至快消失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在放松的情况下，精神力匮乏会让托尔很难压制体内污染，一朝不慎，哪怕是微小的刺激都容易引发暴动。
许诺只能将精神力输入托尔身体，代替他与污染对抗。但她只有B级，就算精神力比同级向导多，也填不满如此大的空缺。
算了，能净化多少是多少，至少目前的进度已超出预期。
三十分钟后，许诺终于将表层污染清理完毕，获得了门外众人的无声鼓掌，叶琳坐在科达肩上，朝两人挥手。
这是本次净化中最简单的任务。接下来……
“托尔，你可以大声叫出来，但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暴动，好吗？”
托尔半睁开一只眼，脸上满是不解。
下一秒他:“啊————！”
吼声震天，狰狞的面目惊得围观众人集体后退三尺，全挤在科达身后。
许诺正专心着呢，被他吓得一激灵，照着脑袋一巴掌呼过去:“发什么疯，我还没开始呢，把眼睛闭上！”
托尔被打得脑袋一歪，老实了，赶紧闭眼。
许诺的触肢终于深入到他的精神中，距离精神图景仅一步之遥。这里是一片遍布污染的荒芜，干瘪、毫无生机的零散精神力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挤成一团，感受到新力量的进入，求救般朝触肢游去。
触肢接纳了它们，接连不断地输送精神力，近乎强制性地将那些附着在它们身上的陈旧污染剥离。
可她不知道的是，作为几十年来独一例的存在，托尔受到的污染是顽疾宿伤，已与身体长时间共存，强行剥离带来的痛苦就像生剥皮肉，剧痛难忍。
他强撑了十几分钟，连骨头都挤压得咔咔作响，却还是坚持不住，痛苦地大吼起来。
吼叫声中，埋藏于体内的异化鳞片在皮肉下大幅鼓动，灰白色鳞甲于青筋暴起的手臂破溃而出，实质性的污染化为这些鳞片一路从胸口蔓延至脊椎，几秒之内便完成了畸变。
叶琳在门外焦急道:“糟了！畸变程度提高，暴动了！他马上要变成异变种，快去叫人！”
随着主人的异变，科莫多巨蜥眼中染上嗜血，长尾一扫转身就要咬小咕脖子，小鸟早有准备，迅速张开双翼起飞，它脚下，黑猫身形暴涨，变得和巨蜥一样大，肉垫弹出利爪猛扑上巨蜥，将它四肢牢牢按死在地上。
巨蜥疯狂挣扎，动静大得要把房顶掀翻，在它的哀嚎怒吼中，托尔缓缓站起，壮硕的身躯在少女面前投下一大片骇人阴影，抬手朝向她脖颈。
“坐下，托尔！”
托尔身形一滞。
风暴中心，许诺毫无防备地坐在他面前，蜥蜴愤怒的长尾随时会扫来，她仍闭着眼，声音却十分平静:“我知道你还有意识，你能听懂我说话，对吗？”
鳞片在身体上不断蔓延，有渐渐覆盖全身的趋势，托尔的脑子混乱不已，却条件反射般在喉中发出一声呜咽。
“已经扛过这么多年，拜托你再忍一忍，务必扛下去这次。”
“只要坚持过今天，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当思绪恢复清明，你会知道自己是谁、喜欢什么，束缚你的镣铐会解开，自由自在的新生活在等着你……”
许诺一边柔声说着，一边暗自加速污染的剥离，原本充盈的精神力在飞速衰减。
成倍的剧痛之下，托尔面露痛苦甩开她双手，在皮肉炸开的鳞片狂潮中抱头蹲下，哀嚎着扒身上的鳞甲，撕扯异化白发。
他妄图以痛止痛，眼球却被来自精神的剧痛击中，瞳孔涣散。
可即便如此，他也再未攻击许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诺脚下满是带血的鳞片，她渐渐吃力，与大片的污染僵持着，精神力捉襟见肘。可此时正到关键时刻，如果放弃，污染极可能触底反弹——托尔，会彻底成为异变种。
她紧张地深呼吸，调动浮散于周身的精神，学着像唐宁月那样驱动为自己所用。
不行，太勉强……污染开始反噬了。
一股恶心粘稠的力量顺着触肢向外蔓延，若要抵挡精神力很快便会告罄，许诺心一横，咬牙放弃抵抗，任凭污染顺着触肢传向自己，将剩下的精神力一股脑传输给托尔。
他再撑一会，等叶琳叫的人回来……
不行，精神力损耗太快，托尔要坚持不住了……
该死！
忽然，几道凝实的精神力穿破浩然包围而来的污染，瞬息来到她身边。
这些精神力有大有小，气息也不尽相同，像是分属于不同向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精神力如同燎原的星火，穿破阻碍，源源不断地涌现。
许诺猛地回头。
身后，玻璃门不知何时大开，科达被绑在门框边，方才围观的所有白塔向导以叶琳为首，均紧闭着眼。她们释放出林林色色的精神体，小鹿、绵羊、花猫、骆驼、马驹……这些柔和的精神体于此时爆发出与平日不相符的强大力量，无数条精神触肢联结在一起朝托尔输送精神力。
这显然加剧了他的痛苦，可也带来了无限希望。
许诺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哭。
“别发呆呀，许诺！”叶琳闭眼道。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不如把这些东西彻底消灭，”她看似轻松，嘴角却因精神力迅速抽空而颤抖，“现在，请带领我们——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中。”
“是啊，托尔，请开放你的精神图景。”
“托尔，相信我们。”
“我们一起，把污染彻底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