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亲王进京已有些时日,皇上却一直以圣体不适为由未曾召见过他。
段承潇忐忑了多日,终于决定先发制人,他特意邀请了几位皇子一起以叔侄之名给荣亲王设宴洗尘。
酒宴就设在内城河最豪华的画舫上。
夜幕初临,河岸两旁早已灯火连排,映红了整片水域。
大大小小精美绝伦的画舫顺流而动,缓缓前行,莺歌燕舞声,管弦丝竹乐,随风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尽显奢靡繁华。
河中那艘最大的画舫里琴瑟笙箫不断。
偌大的船厅里铺满了绵软细腻的白色地毯,几个身姿婀娜容貌美艳的舞姬赤着脚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荣亲王惬意地斜倚在主座的软塌上,衣襟半敞,双目微合,他手中晃着一盏酒杯,时不时浅浅啜饮一口,说不出的风流肆意。
段家人的五官皆深邃立体,荣亲王亦不例外。
此刻他面色微红,姿态不羁,若忽略他眼角的几丝细纹和略有些发福的腰身,俨然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
段承潇坐在下首第一张桌案后,他冷眼睨了荣亲王一眼,阴鸷的眼神已经似是在看一个死人,这时,原本一直垂首默立在荣亲王身后的侍卫突然略微抬起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段承潇顿惊,慌忙敛下眼眸,只手中的酒水险些洒了出来,他随即换上一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朝荣亲王道:“皇叔久居南地,想必对南方的舞曲有一定的造诣,恰巧我底下人日前刚排了一曲江南舞,皇叔一同鉴赏一番如何?”
荣亲王闻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太子如今是受了惊的困兽,见人就咬。他想杀了自己灭口,他是知道的,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如今他又一副殷勤小意的模样来自己面前示好,一个劲地曲意奉承,迎合讨好,甚至不顾君臣之礼迎他坐在主位,荣亲王心里一阵鄙夷,面上却打着哈哈,一派安然地应和。太子自个儿把脸伸过来让他打,他自是不会拒绝的。
其实太子真的多虑了,他荣亲王根本不在意皇位宝座上坐着的那个人是谁,管他是父是子,是亲生还是野种,与他有何关系。
只要不碍着他喝美酒品佳人,就让他们闹个天翻地覆,他还乐得看热闹。只不过皇兄那只老狐狸明显想拖他下水,把他招进这漩涡里,他怕是有些时日好烦的。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几个皇子,视线在三皇子段承渊脸上顿了一瞬,然后又自然地别开。
他不信太子的事情他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看他从一开始进来就独坐饮酒,完全没理会太子的喋喋话头,也没对自己说上几句话,面上不动如山,感受到他的视线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心思之深沉,着实无趣。
“太子客气了。”荣亲王勾勾嘴角,也挂上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鉴赏谈不上,就一起看个乐子吧。”
太子笑了笑,敛下眼眸朝身旁之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迅速领命而去。
坐在对座的段承渊似是完全感受不到两人的明波暗涌,只顾低头喝着酒。身后的侍女拿起酒壶上前给他斟酒,却不知怎的手一颤,溅出些许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段承渊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看着跪地请罪的侍女,他混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起身朝上座及众人道:“酒劲头有些上头,我出去透透气。”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转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夜空格外的浩瀚无边,月色通透,繁星闪耀,段承渊立在围栏边,微眯了眼,半仰着头遥望着璀璨的星空,任夜风徐徐地抚在脸上,吹散了周身的暑热。
前日父皇招他入宫,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朕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只要旁观就好,无论太子对荣亲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要插手过问,只需回来,把结果告诉朕……”
段承渊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一个等待证据验证的事实,过去所有的事情突然都有了解释,他知道父皇已有了应对之法,而他现在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应对。
这时,一队妆容精致衣饰华美的舞姬由人领着从船舱后面徐徐走来,领队人看见了段承渊,赶忙上前行礼:“三殿下安。”
段承渊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就看见身后半跪了一排身姿聘婷的身影,一个个低着头,云髻高耸,衣裙飘逸。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却发现这一行人中有个身影莫名有些熟悉,他脱口想把人叫起,又忍住了。
怎么可能是她呢,临出门前他还特意问了一声,说是那明姑娘今日一天都没出门,入夜起就进屋点了灯,一直在窗下坐着没起身,也不知在干什么。
他听了了然一笑,她肯定又在雕刻木头了。
段承渊有些自嘲般哼了一声,摆摆手,让他们起身,他则回过头继续看着漫天星辰,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恍惚间,他想起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他曾见过一双胜似星空的眼眸,眼眸的主人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却无奈她竟像在这世间消失了般,无踪无迹,无处可寻。
身后那群人默默起身,转身鱼贯而入,明履冰走在队伍中间,暗自绷紧了神弦。
她之前竟不知道段承渊也在船上,她下意识敛下眼眸,捂紧了遮面的纱巾,她倒不是怕被他认出她是那个开面店里的明姑娘,而是怕被他认出她就是几个月前的那个黑衣刺客。
他见过她蒙面的样子。
她悄悄回头,好在,他并没有跟进来,明履冰想着等会儿速战速决,等任务完成以后,她怕他个鬼。
画舫大厅里一曲终了,一首动听婉转的江南小曲响起。
舞曲由技艺高超的乐师们通力演奏,清越悠扬,丝丝入耳,仿若一汪清泉灌入心间,清凉无比。
清扬而短暂的前奏刚过,音色一转,室内灯火转暗,一列身姿袅袅的舞姬踩着乐点缓缓出场。
她们皆赤着脚,玉足轻轻盈盈地踩在洁白的绒毯上没有半点声音,拖地的飘带挽在臂间轻轻一挥,如踏月而来的九天玄女,轻盈飘逸地在场中央旋转开,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舞动的身形翩然起伏,像一朵朵莲花在无声绽放。
半晌,音律渐轻,似有什么在月色中悄然醒来不忍打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在众花之中缓缓起身,如沉睡的花中仙子在月夜里苏醒。
她扬起手臂一展水袖,身姿半旋,似要从花朵中的挣脱,众花瞬间退散,只围在她身边翩翩起舞。
旋律变得轻快,那中央的女子几个跃步上前,旋转,甩袖,下腰,如一只花间精灵在欢快地嬉戏,妖娆,迷人。
众人早已在她出场的时候就已被她吸引了心神,荣亲王不知什么时候竟坐直了身子,酒也不喝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他想看清女子的面容,却发现她竟用纱巾半遮着脸,轻透的薄纱遮在眼下,光洁的额头上坠着一颗烨烨生辉的宝石,小巧的面庞在朦胧的灯火下如梦似幻。
他下意识去看她露在外面的眼睛,这一看却彻底愣住了,那女子恰巧转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眼,含羞带怯地横了他一眼,顿时娇媚百生,摄人心魂。
荣亲王有一瞬间怀疑她是否将整条内城河上的星火都藏在了眼间,要不然明明是个清丽脱俗如仙子般的女子,却为何眼神如烈火灼人,被她瞧上两眼,就浑身发烫,热意汹涌。
舞曲已进入到结尾部分,花间仙子慢慢又被众花包裹,灯光越来越暗,花团越缩越小,最终花间的女子不见了。
乐曲停止,一切都安静了。
“点灯!”有人大喝一声。
整个大厅瞬间灯火通明。
荣亲王一撩衣摆,大步跨过桌案,掀翻了杯盏果盘也混不在意,他几步冲到船厅中间,三两下大力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舞姬,然后终于看见了蹲在地上的那个人。
乌发云髻,纱衣裹身,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透亮,有细腻的汗珠从颊边慢慢滑落,顺着形态优美的脖子一路向下,最终隐匿在不断起伏的胸口。
女子缓缓抬起头看他,水光粼粼的眼眸中,满满盛着的都是他。
荣亲王心中陡然一跳,突然伸手拽下了她的面纱,一瞬间万籁俱静,星光失色,那娇艳欲滴的红唇轻轻向上一挑,绽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来。
荣亲王恍然失神,这哪里像个仙子,分明是个妖艳惑人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