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是在星际时报上。
夫妻两个在这之前爆发了一次非常罕见的,激烈的争吵。
殷夫人指责李靖纵容元始滥用基因,李靖冷静的反驳说当时你和「那个人」一起兴高采烈的进了实验室签署基因编纂合同!
提起当年战死沙场,名字和资料都被抹去,沦为绝密条款的omega。
二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半响,李靖搂住了殷夫人的肩。
当时参与实验时,没有人认为天元实验室的基因编纂实验能够成功,他们签署了保密协议,配合了几次体检和项目后,就再也没人提起后续,他们只当这个项目不了了之,刚刚太乙打电话,他们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是基因编纂了三年六个月才培育出的产物,融合着他们两个的基因,在实验室里被当做实验体解剖、研究,做各种实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熬过了三年。
他的名字叫“哪吒”。
在梵名里,是“可爱”的意思。
李靖看着电子屏里小朋友满脸青紫,倔强的眼神,和遍体鳞伤的小胳膊小腿,低声道:“确实很可爱。”
“咱们得把他接回来。”
*
李靖鼻青脸肿的向联盟发出严正抗议,殷夫人窝在房间里联系能帮得上忙的人,想要探视哪吒。
夫妻二人病急乱投医,连敖光都联系上了。
那个「omega」的丈夫。
他们两个已经知晓哪吒是双生腺体的其中之一,只是一个的信息铺天盖地,星网上随处可见,另一个被掩盖得彻彻底底,毫无踪迹,这一切大概要归功于敖氏财团突然为军部提供的三百亿资金支持。
研究所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判处终身监禁,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三缄其口。
更没有人敢大胆的猜测这样的实验体竟然有两个。
只有哪吒在军部临时禁闭室里戴着止咬器和口枷,睡梦中含混着呢喃着“丙丙”。
另一个实验体应该是叫敖丙吧,甲乙丙,这个名字起得,倒是很像那个omega的性子。
敖光直截了当,表示可以帮忙运作,只是有一个附加条件:
敖丙的催眠治疗已经结束,他的儿子已经彻底忘记了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以为自己是一出生就跟在爸爸身边,被爸爸一手拉扯大的普通小孩,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像普通人一样长大,不再被过往的苦痛纠缠。
李靖问他,实验体的体征与人类不一样,你怎么做到一辈子不曝光,敖光转过头,“这是我们的家事。”
殷夫人面色苍白的点头。
敖光提出自己的目的:李靖夫妇在哪吒的海马体编辑手术上签字,他希望修改或删除哪吒有关敖丙的全部记忆。
“全部”,他强调。
李靖没有思考多久便同意了。
*
五百亿星币以财化拳,军部和联盟二八开,再次为实验体砸出了一条生路。
白纸一样的哪吒在半年后牵着殷夫人的手,怯生生地踏进李宅。
金吒木吒早早的等在门口,木吒蹦起来,远远地跑向弟弟,将他高高举起——
“老三!你可算回来了!”
金吒在后边拍了拍他的肩,“举这么高,当心吓到弟弟。”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欢迎回家,三弟。”
哪吒的眼里流露出第一次见到哥哥的羞涩和感受到自己受欢迎的兴奋,被木吒抱得不舒服,靠在二哥肩膀上,冲身后的金吒伸出了手,金吒露出得逞的笑容,从木吒手里接过弟弟,抱着他进了家门。
殷夫人和李靖对视一眼,露出了半年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木吒在身后气鼓鼓的跺了跺脚。
*
关于实验体的新闻众说纷纭,夫妻二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连殷夫人大学时的成绩单都被曝光,实力强劲的2s级omega和alpha,又根基浅薄,怪不得会被这种实验室盯上。
夫妇二人尚且可以忍受,金吒木吒出于未成年人保护政策,再加上敖光暗地里的帮助,他们的照片并未曝光,但是周围同学的议论也是纷纷扰扰。
对此木吒的反应是扬扬拳头,金吒的反应是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得移开话题,久而久之,同学在他们口中掏不出关于实验体的秘密,就渐渐的淡了。少年人大多不含恶意,只是好奇。
好在殷夫人家底儿厚实,李靖这个潜在的大男子主义,最终也接受了让媳妇儿掏钱置办家产,他们在安保措施良好的地方买了一栋小型的私人别墅。
自此,哪吒至少获得了去花园玩耍的自由,金吒和木吒则因为路途遥远,不得不填了住宿申请,两个哥哥不能天天见到弟弟,木吒的脸恨不得耷拉到胸口上。
*
两年后,军部的人再次上门。
他们请求实验体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到生物研究计划中。
李靖夫妇黑着脸把来人请出家门,殷夫人晦气地啐了一口。
第二天,他们就收到了军部的调职通知:
去一个编号长得一眼记不住的流亡星开荒。
李靖气笑了。
殷夫人已经在脑子里盘算怎么合法转移财产,带着老公儿子逃跑了——大不了跑去做海盗,也不能让儿子再受那种罪。
太乙的通讯突然打进来,这几年,太乙明里暗里给李家提供了诸多帮助,殷夫人接通视频,全息影像里,太乙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他细细地为两个从没真正经历过/政/治/的残酷的武将细细分析如今的处境:
哪吒可以拒绝,但不出一个月,李靖夫妇就会合理合法的死在流亡地,木吒金吒两个学生更好解决,等李家只剩哪吒一个人,军部会以临时监护的身份接过实验体的监护权,隔上几年,一纸意外死亡报告堵住媒体的嘴,哪吒会沦为真正的「军用物资」。
殷夫人的嘴角渗出苦笑,“这算什么?用我儿子的骨血,换我们一家子的命?”
太乙的面上流露出不忍,避开了这个问题,继续帮他们认清局势——
如果他们同意,太乙会帮助他们最大程度的保证哪吒的自由和权益,他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甩出昨晚连夜和律师修订的合同。
哪吒将以实验体的身份协助军方进行秘密研究,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保证实验体的隐私和安全以及“人权”。
所有的实验项目必须在实验体“自愿”的基础上实施。
所有对实验体躯体和心理有伤害的实验项目,都必须进行风险评估,在监护人的同意下进行,若李靖夫妇在前线支援,无法及时收到消息,太乙将作为第二责任人,拥有签字权。
李靖夫妇认真的一条一条的读这份几乎无懈可击的合同,太乙在一旁,看到他们露出茫然的神色,便及时解释。
殷夫人讷讷道:“军部能同意吗?”
太乙突然站了起来,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小爷十七个师兄都在联盟和军部任职,我估摸着就没什么我打不通的关系,而且我师弟还是做研究的!我看能不能把他塞进去帮忙盯着点项目——”,他把右手砸进左手手心,“我哪个师兄不帮忙,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李靖站起身,郑重的向他行了个军礼。
太乙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沉默片刻后,严肃地向他们道了歉。
*
元始失踪前,曾经给他寄过一个快递,里边是一管神经药剂,被塞到给他的一堆礼物里,像一管营养剂一样,显得很不起眼。上边贴着的标签写着:先注射给哪吒。
太乙收下了,当成导师交代的秘密任务,决定找个机会去实验室避开众人偷偷注射给哪吒。
他单纯的相信元始不会害人。
结果当晚他去酒吧放松,误饮了一杯烈酒,第二天,药剂就不见了。
紧接着,实验室就出了事。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那份药剂可能不重要,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半年前,他去东海度假,偶遇在海边带娃的敖光,层层保镖的防护下,他看见另一个实验体原本的蓝瞳已经被正常的瞳色取代。
他心下凛然,顶着压力凑到敖光身边笑呵呵地厚脸皮套近乎,敖光开始略有戒备,很快便放松下来,眼睛始终关注着不远处的儿子,和他交谈,过了一会儿,敖光接了个电话,在海边踏浪的敖丙突然踉跄一下,太乙快步向前,小孩子还是跌倒在沙滩上,他的手重重地擦过碎石,娇嫩的皮肤被磨出血印,太乙扶起他,抓起敖丙的手轻轻地替他清理伤口,实验体的伤口并未如往常一般快速愈合,伤口处渗出的也不是实验室里呈现出的金色,而是刺目的红。
他想起在酒吧睡过去前看到的,和师弟如出一辙地清瘦干净的背影,想起彻底堕入梦乡前的那声叹息。
他大概猜到了那支药剂的作用。
*
客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响,殷夫人笑了笑,“没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疼。”
嘴上这么说,她却忍不住想,如果那支药剂顺利注射到哪吒体内,他迈出实验室的时候,是不是就不会泛着诡异的白瞳和黑色的指甲?
她想起那张被裁掉敖丙的照片,哪吒遍体鳞伤,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金色液体,白瞳森然,实验体“非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如果药剂给了哪吒,他们可以用各种理由解释小朋友的状态:误入实验室、人体实验、器官买卖、诱拐孩童……
最起码实验体的身份不会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人尽皆知。
敖光照样可以用钱堵住军部的嘴,把自己的儿子接回去,他们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愿意让哪吒洗去记忆,只要他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
想归想,事情已经发生,李靖夫妇想着如果自己处在敖光的位置上,恐怕也很难做出另外的选择——
再者,大概是出于愧疚,敖光也算是做出了“补偿”。
算了。
不曝光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如果哪吒的身份被压下去,没有万众瞩目,自己一家人被军部拿捏,更像是捏一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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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还没商量出怎么办?”
殷夫人浑身一震,李靖整个人僵住,夫妻二人机械地抬起头,看向在二楼楼梯上趴着的哪吒,哪吒清清嗓子,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脆,“我都睡醒一觉了,你们仨还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
太乙吓得后退三步:“小死孩子,你啥前蹲在这儿的?!”
哪吒双手插兜,“你们刚开始视频的时候,合同条款太多,小爷听得睡着了,刚醒——”,他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这还用商量?用我自己,换咱们一家子,多划算的买卖,又不是让我去死,只是参与个什么研究计划对吧,你俩还犹豫啥?阿爹阿娘——”
殷夫人掩面哭泣,太乙眼含泪花,看着面前看似一脸无所谓,实则紧紧地揪住裤子口袋的小男孩。
“好啦好啦,”哪吒伸出手冲他们挥了挥,“多大点事儿,别哭了,我先回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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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人担忧得望着二楼哪吒卧室的方向。
他们不同意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
哪吒这几年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一开始回家的时候还好,他被洗掉所有的记忆,只当自己是刚回家的小孩,重新和父母兄长相处,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实验体的基因缺陷好像慢慢暴露了出来。
小哪吒经常陷入烦躁和不安的情绪中,甚至隐隐出现焦虑症的躯体化反应,会不自觉地咬指甲,抓自己的头发,晚上也开始失眠,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总是会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手里紧紧地握着东西才能入睡,李靖试图掰开他的手,失败了之后无奈的放任了下去。
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只摇摇头说不知道,腺体也总是肿起来,信息素控制不住地外溢,弄得家里像火灾现场,哪吒意识到之后,自己问木吒要了防溢贴。
李靖带他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没有找出任何问题,医生本来开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后来又反应过来,摆摆手,“我不知道实验体能不能吃,你还是换个更厉害的医生吧。”
后来,他总是想往外跑,又说不清到底要做什么,被金吒抓回来几次后,烦躁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的耐性越来越低,以前喜欢的积木和模型都玩不下去了,他没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