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屋外的雨夹杂着雪粒子,在窗上敲打出惹人心烦的噪音,冷清的平层大套房里,只有左边卧室里散出了微弱的光。
一位身形清癯的青年静坐在轮椅上,台灯橘黄色的灯光衬出他病恹恹的脸色。
他的右手正紧握着手机不放,整个人如同僵硬的木偶一动不动,任由手机视频里的嘲讽声传入耳朵——
“景瞬就是个这辈子都只能坐轮椅的废物,还是个男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我看见他那双软绵无力的腿就觉得恶心想吐,压根碰都没有碰过,哪里提得起兴趣?”
“实话和你们说了吧,我啊,这几年就喜欢躲在监控后面看他不小心摔倒后、在地上拖着双腿狼狈爬行的样子,可有趣了。”
“……”
视频里羞辱意味的嘲弄还在继续。
而被一群红男绿女围在中间、口无遮拦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和景瞬相识了十五年的好友兼名义上的恋人,迟盛。
五年前,星途正好的景瞬因为剧组的一场威亚意外,高坠导致腰椎神经受损、双腿瘫痪,尝试了无数治疗办法还是无法摆脱轮椅。
在他人生跌落谷底的时候,出生名门世家的迟盛却对他展开了铺天盖地的追求,甚至当众和他告白、许诺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那时的景瞬遭受着身心的双重打击,仿佛是深渊里骤然投射的一道光,他在巨大的错愕和感动下还是同意了。
消息一出,整个海市豪门圈哗然。
原以为两人是竹马变真爱,结果在五年后的今天却成了赤裸裸的笑话——
什么真爱?哪里来的情深不渝?
他景瞬不过是豪门迟少豢养一只断了翼的金丝雀,无聊时就恶趣味地逗着玩儿!
“……”
长段视频还在继续。
大概是不知道斜对角有人在偷拍,包厢里的迟盛没了平日里的伪装。
他左拥右抱着穿着暴露的大网红和小明星,还时不时低头索取香吻一枚,周围还掺杂着其他人的起哄叫好声。
迟盛不可一世的浪荡神情浸在包厢迷离的灯光下,显得陌生的同时又令人作呕。
情绪上的恶心刺激了胃里的翻涌,景瞬一时间没忍住,急忙着操控着轮椅移动到浴室,大吐特吐。
卧室以及卫生间里的布局,是前些年按照轮椅高度特意改过的。
景瞬顾不上寒冬里的冷水刺骨,颤抖着打开水龙头,漱口、洗脸,他喘息着抬起头,望着镜子里那张病态又苍白的脸——
这五年间,他受伤的腰椎和瘫痪的双腿一直在慢性恶化,所带来的并发症阻挡了他的健康,也间接影响了他睡眠和食欲。
脸颊是干瘦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感。
往日算得上漂亮精致的五官此刻蒙上了一层阴蒙蒙的灰,即便如此,他看似绝望的瞳孔深处还在叫嚣着不甘和挣扎。
哪怕再落魄,他都不愿意成为旁人可以随意折辱取乐的对象!
景瞬抽起一旁的纸巾,一点一点擦拭着脸上残留的水珠,微微上扬的眼尾有了水光的浸润,不由红了些,透着后天形成的冷漠疏离。
他想起视频里的内容,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既然如此,断了就好!
雨彻底成了雪,越落越大。
家里的暖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中断了,景瞬冷着一双手收拾完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许久没有动静的家门突然传来了电子解锁声。
——滋滋,开锁成功。
景瞬听见这声机械音,攥着行李袋的手背上冒起淡淡的青筋。
不出三秒,迟盛推门而入。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迟盛佯装出来的焦急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很快地,他在景瞬的无声注视下快步上前,弯下腰,“阿景,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收什么行李?”
景瞬操控着轮椅迅速后撤,空留迟盛在原地摆出一个极其尴尬的关切姿势。
“……”
“没想到你这么晚了会来。”
景瞬的开场白很淡,没有惊叹,而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那场声势浩大的告白后,两人虽然成了外人口中的“情侣”,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同居过。
刚“在一起”的时候,迟盛还会天天来陪他,然后就成了隔三差五来一趟,再然后是十天半个月。
之后的三年里,对方借着公司事务忙碌的理由,和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短信交流也越来越少。
哪怕行动不便的景瞬主动去找他,对方都会用各种理由推脱,久而久之,两人不像是经年相爱的恋人,甚至比不上告白前的朋友关系。
景瞬知道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也料想过有一天会分开,只是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双腿治疗上,无暇经营这段“感动”而发展的感情。
时间一长,反倒找不到合适的谈话契机,一拖再拖,最终让自己沦落为了整个豪门的笑料。
迟盛察觉到眼前人变化的神色,还想狡辩,“阿景,你、你看见那个视频了?你听我解释……”
离得近了,他西装上的那股酒味就浓了起来,不知道又是从哪个鬼混的酒局里跑过来的。
这不提还好,一想到迟盛在视频里的所作所为,景瞬就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胃再度翻涌,他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失态!
恶心!
实在是太恶心了!
景瞬极力压住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生硬抗拒,“迟盛,别演了。”
“……”
迟盛的脸色一僵。
“我不知道你是有多不成熟、多恶俗、多低龄,才会拿我的伤痛和感情开玩笑,更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我面前的伪装到底图什么,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景瞬定定抬眸,眼尾因为难受而造成的那抹红晕有些浓,反倒衬得他耀眼了几分。
恍惚间,迟盛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景瞬——
漂亮的,夺目的,像个小太阳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轻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迟盛,无论我们之前发展成了什么关系,但从这一刻都正式结束。”
景瞬说出这句话,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和纠结,而是有种早该如此的畅快。
迟盛不爱他,他又何尝喜欢迟盛呢?
是他当年一时被打击弄懵了头,答应了这段本就不该开始的关系,现在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这几年里,景瞬已经学会了适应孤独、接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伤痛,靠着自己努力活下去,有些人存不存在,于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阿景!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的,我真的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迟盛凑上前来,想要强行拥抱景瞬求和好,“我昨晚喝酒了,喝糊涂了,是他们……”
景瞬用力拍开他的手臂,可笑质问,“是他们写好了台词,然后命令迟少你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拍出那段视频的?”
“迟盛,现在的你真叫我倒胃!”
迟盛呼吸沉了沉,“你、你说什么?!”
“我说,从今以后,麻烦你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
景瞬不愿意浪费时间听迟盛虚假的掰扯,他调转轮椅方向绕过了眼前人,打算带着行李离开。
殊不知,在他背对的那一刻,迟盛眼里虚假的焦急就被真实的怒意取代。
“景瞬,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迟盛大跨步上前拽住景瞬的轮椅把手,用力往右后方一扯。
景瞬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重心,眨眼间,他连人带着轮椅重重摔在了地上。
——哐!
倾斜的轮椅猛然砸在腰腹,激起五脏六腑强烈的、不正常的疼意,景瞬脸上零星的那点血色都跟着褪去,颤抖着看向罪魁祸首。
“……”
迟盛愣了愣,但接连被拂了好几次面子的他怒意直冲,没有半点愧疚,“你不是最有能耐了吗?这么看我做什么?有本事爬起来质问我啊?”
“差点忘了,你哪里还站得起来?”
“……”
景瞬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心脏的抽搐更是一阵赛过一阵,“终于……不装了?”
迟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件破败不堪的垃圾,没有任何施以援手的打算。
“我本来觉得,只要你不计较这个视频,我还能委屈自己多陪你一阵子,没想到你这么不识趣,非得矫情和我断了?”
“放眼整个海市,除了我谁还会要你这么一个残废?”
快五年了,他已经装够了!
既然景瞬执意要撕破脸,那他就不客气了!
“这些年你是仗着我的身份和地位,才能在别人眼中留下点体面,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现在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脸色?”
迟盛拿出手机,对着地上的景瞬按下视频录制键,以往的温情面具再也不复存在,“实话说了吧,我愿意单纯就是为了报复……”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强烈的恨意,“你是真残疾,我可不是眼瞎,怎么会对你不离不弃?”
说完,迟盛就收起手机,带着酒气夺门而出。
——哐!
关门声砸得震天响。
景瞬还被压倒在轮椅下方,心跳紊乱,只进不出的呼吸让他的胸腔渐渐有了窒息的逼仄感。
濒临死亡的求生欲爆发。
景瞬枯瘦的双手在地毯上用力攀爬,勉强够到了被甩掉的手机,他点开了置顶的一个微信头像,胡乱地按下了视频通话请求。
——滋滋滋。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被拉得极其漫长,景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充血的双眼逐渐模糊失焦。
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手机那头震惊而焦急的声音:“景瞬?!”
*
“景先生?景先生你没事吧?”
景瞬感受到有人正在推搡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大但很紧张。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前一秒还充斥在身体里的痛感全部消失,反而涌现出一种久违的充盈感。
“……”
走廊的琉璃灯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疼。
景瞬花了一些时间适应,谨慎地环视着周围走廊的布局,“我、我这是在哪里?”
蹲在跟前的人穿着酒店的侍者服装,看上去有些眼熟。
侍者见他总算有了反应,虽然疑惑但还是如实告知,“景先生,这里是海市宝徕丽酒店,你今天是受邀来参加迟氏宴会的,我是迟少安排过来、负责接待您的服务生。”
说着,他还不自觉地往景瞬的轮椅上瞥了一眼——
听说景先生在两个多月前遭遇了意外,导致了双腿行动不便,刚才他正带领景瞬前往宴会主厅,没料到对方在上楼梯滑坡时栽了跟头、摔下了轮椅。
好在,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三言两语间,景瞬已经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垂眸看向自己膝盖上的毛毯,毯下的一双腿不是麻木的、无知的、萎靡的,而是还存着鲜活的感知!
景瞬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毛毯,在脑海中急速消化着本该不可能的事实——
他这是意外重生回到了五年前?
既然如此,这是不是代表他还能重头开始接受治疗?重新拥有一丝能够站起来的机会?
侍者瞧见景瞬发红的双眼,越发迟疑,“景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先改送你到休息室?再请医生来看看?”
上头可是特意嘱咐过的:今晚的宴会,迟大少爷特意为景先生安排了一场告白惊喜仪式,后者腿脚不便,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景瞬在侍者的询问下回过神,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当初,迟盛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和他高调告白的!
临死前的画面还在景瞬的脑海中消散不去,令他的瞳孔深处蒙上一层浅浅的阴霾。
“景先生?我带你去休息室吧?”
“不了。”
景瞬挺起身子,双手松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一点一点地将上面的褶皱抚平,“麻烦直接带我去宴会厅吧。”
他倒想看看,迟盛今晚还会不会上演令人作呕的深情戏码?
既然上帝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势必要当众揭穿对方虚伪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