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斯特如约来拜访。
在门口等候客人的第一男仆,很快领着他和他父亲进入王室公爵的宫殿。
塞希利娅还特意请了自己曾经的老师克拉默先生作陪。由他在小客厅接待大李斯特先生。
这样两个孩子就可以自由在温室闲聊了。
而面对自己刚成为女伯爵的女弟子,诚恳地拜托,克拉默先生也欣然揽下了这个小任务。
和上次在白金汉宫的会面相比,李斯特这次显得要拘谨一些。
他稍长的头发安分地被缎带束于脑后。搭配上他深蓝色的礼服,显得忧郁又沉静。
今天的塞希利娅则在贴身女仆伊莱莎的协助下,套上了一条纱缎堆成的裙子。
轻盈蓬松的裙摆加上墨绿色的缎带,格外衬托她的清新甜美。
李斯特见到她的第一个举动,是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个标准的躬身礼。
从礼仪上来说,他的举止无可挑剔。但从友谊上来看,这样的举动未免就太过疏离了。
塞希利娅并不是个蠢姑娘,她能感觉到,李斯特对她有隔阂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对李斯特这样的音乐家来说,每次被王室接见所获得的评价,都关系着他的身价,更关系着他的整个音乐生涯。
而昨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塞希利娅身上。
由于身份原因,即便她的演奏水平远不如李斯特,批评家们也会不吝在报纸上刊登对她的赞美之词。
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大部分的艺术总是要为权力妥协的。
塞希利娅再一次开口:“我想我需要再解释一下,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在我的预料之中。如果因此伤害到了你的情感,那么我很抱歉。”
李斯特是个心软的好孩子。见塞希利娅诚恳表达了对昨天演奏会的歉意后,他不由得软下了语气。
“我一直以为我们有相似的处境,都是拿来展示的神童。我并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位贵族,更不知道你其实是位高贵的女继承人。”
李斯特只知道塞希利娅和他一样被国王召来演奏,还知道她是英法混血。
而塞希利娅也不是那种逢人就将自己的家族和出身挂在嘴上的孩子。
“你可能不太明白这种感受,但你和我说的话甚至你说话的语气,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大贵族以及他们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
李斯特在脑海中回忆昨天的一切,和别的贵族相比,塞希利娅显得……平静且从容。
这也是李斯特轻率判断她和自己都出身平民的原因之一。
塞希利娅倒能稍微理解他的别扭心态。
毕竟从中世纪到现在,音乐家们总被视为宫廷中的服务者。
大部分音乐家或艺术家,都很难真正获得贵族的尊重并被视为平等的人来对待。
更多时候,贵族对他们的态度和对待一只会唱歌的鹦鹉没什么分别。
这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就像此刻的塞希利娅将李斯特视为平等的朋友,亲自在家里接待他。但她也不会特意要求她的外祖父或者舅舅留在家里接待大李斯特先生。
或许终于被李斯特的真诚所打动,塞希利娅也在反思自己的行为。
她的确是有意对初次见面的李斯特隐瞒了自己的贵族身份。毕竟哪怕不论她母亲尴尬的出身,她也依然可以用夏维勒侯爵小姐的身份来自居。
只是这样一来,按照贵族的礼节,她就一定要声明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以使大家将她的父亲和她的叔叔,现任的夏维勒侯爵区分开。
“或许是因为,我不想过多解释我的复杂身世,也不想提及我父母双亡的现状吧。”
父母双全且家庭结构简单的李斯特,显然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中夹杂的复杂心绪。
但他的脸上还是迅速浮现了小心翼翼的同情。
见状,塞希利娅立刻补充道:“别误会,我并非至今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只是不太想看到别人知道我父母双亡后,对我流露出的同情。”
塞希利娅的母亲卡洛琳死于难产,在这个时代属于不可抗力,所以塞希利娅能接受别人同情她失去母亲。但塞希利娅的父亲奥普林,是在妻子死后,自己选择拥抱死亡的。
“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这是塞希利娅后来整理父母遗物时,看到父亲在他们的结婚证明上写下的话语。
塞希利娅的心灵终究有些过早成熟。所以四岁时,尽管幼小的塞希利娅也想自私地恳求父亲,哪怕为了她,好好活下去。可她最终没有这样做,而是祝福了他。
奥普林侯爵在为女儿安排好一切后,离开了这个没有妻子的世界。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尽管很难,但塞希利娅尊重他的选择。
奥普林爱卡洛琳,他的爱甚至超越了生死。所以塞希利娅固执地认为,她没有父亲这件事,不需要来自任何人的同情。
塞希利娅没有对李斯特解释这背后深重的真相,而李斯特以为她是过分敏感,才讨厌别人同情她。
尽管不能完全理解塞希利娅敏感的心境,但作为一个在音乐上有杰出天赋的天才,李斯特的共情能力也远超常人。
他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神情,并表示了对塞希利娅想法的尊重。
或许觉得自己无意间在触及到塞希利娅内心深处的伤痛。作为安慰,李斯特也向她吐露了自己的烦恼,向她这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新朋友。
没办法,有些情绪,越是亲密的人就越难向对方诉说,因为明白会伤害到彼此。
反而对着没那么熟悉的人,更容易敞开心扉。
而对现在的李斯特而言,除了父亲,他的生活几乎都被钢琴填满了,他也找不到什么人来诉苦了。
“我其实不喜欢到处巡演,我是说,我确实热爱音乐,但我还没想好要做专职的演奏者。”
“可我的父亲,甚至我的整个家庭,都为了我的音乐事业牺牲太多了。我们搬去维也纳、搬去慕尼黑,又搬去了巴黎。就只是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培养。而且我们现在所有的开支,都要由我的演出费用来承担。”
或许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李斯特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妈妈甚至和我们分开了!因为她觉得我父亲已经看不到她了,父亲眼中只有我在音乐上获得的成功。”
“可我没办法告诉父亲,我不想继续巡演了。我不能面对他失望的目光。而如果不继续演出,我又该拿什么来养活我的家庭呢?”他稚嫩的脸上,爬满了无能为力的深重悲哀。
任何一个给他人提供的,有关未来的建议,都应当被深思熟虑过。
所以塞希利娅沉思了很久的一段时间,久到李斯特已经在内心反思自己是否过于任性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我只能说,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毕竟你的确是我看过的,在音乐上最具天赋的孩子了。”
塞希利娅并不想看到一颗宝石,由于缺乏精心雕琢,而变成黯淡无光的玻璃。
但同时她也尊重每个人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选择。
她郑重地做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承诺,“如果有一天,你决心不做专职的演奏者,却苦于生计不得不继续的话,请你务必写信给我。我会提供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就这样,塞希利娅对李斯特许下了关于人生的第一个约定。
而此时的小李斯特先生,也只当这是孩童的安慰之语。
他并不知晓,他竟然在无意间,找到了一位何其不可思议的女赞助人。
经过一番真诚的对话,这对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不仅消除了那场演奏会造成的心灵隔阂,甚至他们的友谊在互相包容和谅解的基础上,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说真的,尽管在昨天的演奏会上,你得到了一个女伯爵的位子,而我只得到了五十枚金币,但这并非我在意的。”李斯特的声音里不含一点嫉恨。
“我更惊讶于你那种近乎炫技的演奏方式。虽然,请别介意,你的演奏水平实在一般。但如果能将那种演绎方式和更一流的演奏者结合在一起,我认为或许能让钢琴带给人们更为震撼的力量。”
比起一些世俗的头衔地位之类的东西,这个年纪的李斯特对音乐相关的一切都更为在意。
看到李斯特的眼中依旧充满对音乐的热忱,塞希利娅也不由得为她的第一个朋友感到高兴。
一种敏锐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与音乐割席了。
她很快领着李斯特到小客厅,并将他郑重引荐给克拉默先生。
这两位音乐的虔诚信徒简直一见如故。他们很快就从贝多芬的奏鸣曲谈到莫扎特的行版乐章。
塞希利娅和大李斯特先生简直都快插不上话了。
塞希利娅只好叫女仆不断给大李斯特先生添上红茶以及樱桃蛋糕。然后和他聊一下天气之类的话题。
毫无疑问,大李斯特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相较于他儿子的从容,他显然还是处于对贵族那层虚假光环有所敬畏的阶段。
他对塞希利娅使用敬语的频率已经快超出塞希利娅的承受极限了。
就在这时,副管家敲门进来,打断了李斯特和克拉默先生热烈的讨论氛围。
塞希利娅一边示意客人们自便,一边带着副管家离开了小客厅。
她刚走到回廊上,副管家就禀告她,德文郡公爵前来拜访。
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塞希利娅并没有一点头绪。
虽然她的确想要和对方做一笔交易,但他们这边还并未有所动作。
考虑到两个家族之间生疏的关系,对方这么快上门,甚至还没有按照传统礼节提前预约,怎么看都不符合常理。
尽管在上流社会中,总是存在着一些出格的行为或者出格的人。
但出于塞希利娅刚获得的新身份,以及萨塞克斯公爵在这个国家拥有的超然地位而言,大部分出现在塞希利娅面前的贵族男女,都需要尽力维持得体的举止。
考虑到萨塞克斯公爵和埃斯特子爵带着管家德雷尔先生一起去参加赛马会了,家中此时并没有身份足够的男主人可以接待这位公爵。
最终,塞希利娅还是委婉拒绝对方的拜访,并以萨塞克斯公爵的名义,约对方明天来家里共进晚餐。
解决完这件事后,塞希利娅回到了小客厅,继续招待她的客人们。
大李斯特先生终于鼓起勇气,和塞希利娅聊起了一些巴黎的风俗见闻。
塞希利娅对这座孕育了夏维勒家族的城市还是颇为好奇的,二人也算相谈甚欢。
他们一直从下午聊到了日暮时分。
尽管和克拉默先生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但考虑到他们明天就要出发去曼彻斯特,李斯特还是在父亲的轻声提醒下,同他们告别了。
塞希利娅和克拉默先生都和他交换了通信地址,克拉默先生还承诺会拜托巴黎的朋友给李斯特写推荐信,以帮助他进入巴黎音乐学院深造。
对一直苦于求学无门的李斯特来说,这封推荐信简直算得上是莫大的惊喜了。
就这样,带着两份新收获的友谊,和两个对他未来人生的承诺,李斯特同伦敦作了第一次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