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晚莲饶有兴味地细细端详从丛,沉吟片刻道:“意思是,想代替他在我这里的位置?”
杨泠澈稍稍偏头想去瞧他表情,忽然胆怯,又停住。
从丛微微欠了欠身,显出几分谦恭姿态。
有半晌谁都没说话,惊人的压迫氛围甚至令画舫陷入寂静。
小二端着茶水点心六神无主,实在不敢靠近,求救地磨蹭到掌柜身旁。掌柜同样满心惶恐,硬着头皮咬牙接过,战战兢兢地慢慢挪过去。
他不敢发出声响,连惯常待客的客套话都说不出口,好在三位贵客谁也没分神理睬,强忍惧怕倒上三杯茶,赶忙退走。
从丛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杨泠澈淡道:“我今日从未请过客。”
从丛又抿一口,才慢慢放下茶杯,表情还是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戾气:“看来,花公子是不准备接受敝人的一片诚心了?”
花晚莲哼笑,刹那杀气暴涨,言辞忽转礼貌,语调却更不屑:“花某何德何能,劳尊驾如此费心。只不过……”
他把目光自从丛脸上移开,似乎再无兴趣:“与泠澈相比,恐怕从公子连一根头发丝都赢不了。”
从丛脸色剧变。
杨泠澈垂眸,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
花晚莲勾起一点嘲讽笑意:“首先,你就没他美。”
杨泠澈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眸。
——这当然绝非以花晚莲的性子会说的话。但他何其眼尖,观察此人衣着打扮、举手投足,即知他必定极爱惜容貌。而花大少爷想要的,就是给他一个不痛快。
果不其然,“砰”一声座椅翻倒,从丛霍然起身。他面色再不复谦恭,目光狰狞,手掌猛地一拍桌台,跟前杯中茶水立刻卷成一根水线飞离盛器,直直攻击花晚莲门面。
花晚莲自从丛出现便全心戒备,反应快如闪电,已将醉雨抽在手中,朝那水柱甩出一道光影——
精准得不差毫厘,居然半滴不洒地把水线完全收进了箫管内。他用两指托在箫身中间,轻巧一转,那水竟流不下来。
从丛眼睛一瞬不瞬地瞪视花晚莲,神态傲慢。
花晚莲回应以罕见的挑衅神色,继而手腕轻轻一抖。
茶水透亮,劲鋭如镖,自箫孔激射而出,镖镖方向不同,竟分别瞄准从丛几处大穴。
电光石火间,从丛手腕一翻,已把空了的茶杯捏在手里,手臂挥舞,白瓷在空中画出道道虚影,几道水镖无一遗漏地被收回杯中,搁在桌上,水面平静无波。
周围客人想看又不敢看,想逃又不敢逃,人人偷偷关注此处动静,被这短暂的对招闪得眼花缭乱,面面相觑。
而两位主角恍若未觉,默默对视。
花晚莲慢条斯理收回醉雨,靠着椅背,手肘架在扶手,十指交叉,姿态异常倨骜,浑不似平时。
似乎相当放松的表象下,杨泠澈却可以感受到,花晚莲整个人警惕得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
从丛打量的余光扫过杨泠澈,略略一顿,若有所思。
场内无人敢去打扰。画舫已经起航,说书先生早在台后准备好,本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世面大人物的名家,却战战兢兢无胆量走到台前。
三人对峙良久,从丛忽地笑了。
他一踩倾倒的椅腿,座椅复立起,他重新坐下,慢慢摇扇子。撕下了那层拿腔作调的皮,居然露出了几分妩媚来,不知是否他原本面貌:“花公子何必如此,就算是为了杨泠澈,也终有一日要来西域的。”
花晚莲心脏“噗通”一声剧烈跳动,听懂了弦外音,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不会是什么好事。但面上却未作反应,依旧稳稳坐着,神态漫不经心,似乎从丛说不说都无关紧要。
从丛舔了舔红艳的嘴唇,笑得愉悦,起身按上花晚莲的肩,俯到他脸侧,相隔不过呼吸之间。
花晚莲既没有躲也没有推开从丛,无动于衷。他可以感受到这只纤细手掌之中蓄势待发的内力,若是交手必然又是一场恶战,而自己已不想继续缠斗。
从丛低声地、对情人耳语般,吐出一句阴森森的话:“来给杨泠澈扫墓。”
霎时,花晚莲脑海爆起轰鸣,耳中嗡嗡作响,感觉全身被抽干了力气,眼前花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想说话,可是从喉咙里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意识一片空白,也整理不出完整的字句。
从丛盯着他瞬间煞白的脸,终于满意了。
一块碎银被他“噗通”扔进花晚莲的茶杯:“你既不肯请我吃茶,那由我来请你,也无妨。”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到了船舱外。画舫早就离港,他轻巧地在船舷上一踩,跃上了岸。
始终不发一语的杨泠澈伸手,掌心缓缓按在花晚莲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甚至想抚摸他苍白的嘴唇。
心疼得窒息,可是……自己的死讯能让他魂不守舍至斯,又有几分秘不可宣的、凄凉的甜蜜。
花晚莲被他这么一碰,居然立刻镇定下来,只有一个奇异的念头浮现——这手……
然而自眼前渐渐褪去的眩光中,出现的是一张属于名为“杨泠浓”的女孩的、相似的脸。
花晚莲按按太阳穴,耳边嗓音轻柔,关怀万分地焦急问道:“公子,没受伤吧?”
花晚莲蹙眉微微颔首。
杨泠澈握紧了他的手,安抚地道:“哥哥他……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们两个一胎双生,我可以感觉得到……”
花晚莲另一只手倏地反握住了那纤细手腕,开口嘶哑凌厉:“你说真的?”
他一下没收住力气,杨泠澈吃痛,松开了手,花晚莲立即回神,赶紧放开,白皙的手腕上却已盖了个暗红的掌印。
花晚莲内疚无比,嘴唇微动,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杨泠澈笑着打断他:“不疼,别放在心上。花公子如此挂念我哥哥,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请放心,他现在绝对是好好活着的。”
花晚莲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点证据也没有,自己竟在那柔和坚定的话语中渐渐平静。
他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图回应,却寻觅不出半个字,终于喃喃道:“我想见他。”
心被压得粉碎,杨泠澈轻轻“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