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七分,天光还未大亮,不开灯的房间里只有电风扇摇头晃脑的声音。
柯跃尘直直坐在床上,喘着粗气,人造风吹不散脸上的汗和惊魂未定。
待呼吸稍稍平复,他掀开身上的薄毯,只低头扫了一眼便重新闭上眼。
片刻后,床头的半杯凉白开被一饮而尽,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
冲完凉水澡,身上清爽不少,柯跃尘顺手把刚刚换下来的衣服一道搓洗了,接着去院子里剪了会儿花枝,逗了会儿“橙汁”。
做完这一切,室外的阳光已经有些晃眼,又一口气忙活到十一点半,将午饭摆上桌。
毒辣的日头将空气里的水份抽干,柯跃尘将晒得干蹦蹦的衣服收回房间。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手里叠着衣服,嘴里哼着小曲,脚步悠闲。
直至进门,瞥见昨晚从河边捡回来的东西——一件通体黑色的男士衬衫,和一顶同色系的帽子。
衬衫是休闲的款式,正歪七扭八地半挂在床角上,帽子则掉在衬衫下方的地上,帽檐上还留着半只脚印。
整整愣了十秒钟,柯跃尘才赌气似的走过去,捡起帽子,坐到床边。
继昨晚那个不明所以的吻之后,他做了个梦。
起初那梦跟他没什么关系,而是一黑一白两只猫,正在嬉戏打闹。
黑猫灵敏矫捷,白猫活泼可爱,所以柯跃尘的潜意识默认它们是“Esprosso”和“牛奶”。
两只猫原本一只在上一只在下,隔着不短的距离,突然在某一刻,黑猫俯身跳到白猫身后,弓起后腿往前一扑,把白猫压在身下。
这种动物间的交合并不稀奇,更何况当初送养“牛奶”的时候,他们还讨论过这件事。
只是后来黑猫渐入佳境,它附在白猫耳边,清晰无比地唤了一声“柯跃尘”,三个字混着急促又凌乱的气息,如实质一般充斥进耳朵里。
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柯跃尘鬼使神差地回头。
结果看见易垒的脸。
等到他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身下已是一片狼藉。
抬头看了眼白辣辣的天,这个点,那个只管杀不管埋的混蛋应该已经回到南京了吧。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收到那个人的电话和消息。
又是这样。
柯跃尘惊觉自己对易垒的那一套了如指掌,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打电话,发消息。
一边克制不了地主动,一边又觉得自己犯贱。
昨晚回到家,才知道大少爷并非雁过无痕之人,而是知恩图报,出手阔绰。
爸妈说,易垒是在他出门后不久,跟着辆小卡车一起来的,车上满满当当的黄褐色纸箱,全是那人买来送给他家的东西。
所以大少爷消失了一天,竟是出门采购物资去了?
后来他们在河边接吻,再后来柯跃尘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原计划是打算连夜骑车去酒店找易垒的。
但当他看到自家院子里那堆成山的“回报”时,突然就没了兴致。
该如何跟爸妈解释大少爷的这一举动才好呢?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这一切都太像古代人去青楼找乐子——有备而来,得趣了便留下一笔赏钱,尽兴而归。
想到这里,手指便不由得紧握成拳头,将衬衫攥进手里。
脑海里那人的脸挥之不去,他炙热的怀抱,他冰凉的吻,他说“你瘦了”,他说“我要的就是这个”。
奇怪,冷与热本无法相容,却又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柯跃尘缓缓舒出一口气,松开手,将衣服在床上摊开、铺平,然后认输似的,抚摸起衣身上的褶皱。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易垒了。
八月行尽,漫长的暑假宣告结束,九月初的南京依旧像盛夏一般火热。
开学第一天六节课,从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三点四十,上得人头昏脑涨。
接下来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时间,偏偏法学班七八节有课。
柯跃尘计划先去图书馆落个脚,等五点半一到,准时去教室堵人。
结果一进图书馆,就看到自己拍的照片。
摄影协会会定期举办摄影展,入选的照片就跟游街示众似的在图书馆一楼大厅摆放着。
在“校园风光”板块里,有一张被放大且位于最中间的照片,就是柯跃尘的了。
每张照片下面还有关于作品和作者的文字介绍,他的那张用黑体大字写着标题:
拍我所爱——一个只拍树者的自述。
柯跃尘咂咂嘴,暗暗觉得前面四个字用词精准,但“只拍树”这三个字用来形容他似乎不够准确。
因为就在今天上午,他刚用手机偷拍了法学班的课表。
呃,偷拍也算拍。
心里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在展板前停留的法律系学生——周小成。
倒吸一口凉气后,柯跃尘第一反应是:这货这会儿不应该在上课吗?
旋即意识到,这么说会暴露自己窥探法学班课表这件事。
通过旁敲侧击,方才知道周小成并非逃课,而是转去了会计专业,跟他成了半个同门。
两人先是就学科交叉内容进行了深入探讨,尔后柯跃尘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他,有没有换宿舍,需不需要帮忙。
顺带一嘴提起易垒。
“易垒去北京了,这阵子不在学校。”
周小成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别人套话他根本察觉不到,一准儿和盘托出。
“说是去参加文艺社报名的一个比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于是接下来的好几天,柯跃尘都把上课的位置选在了章婷附近。
只是女生们的谈话千奇百怪,聊起来更是没完没了,他根本找不到机会插嘴,也就更遑论把话题扯到易垒身上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私底下找章婷打听那个比赛的确切时间,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显得刻意。
在旁人看来,这样费尽心机地打探,就好像他跟易垒之间确实有什么一样。
虽然柯跃尘对此抱着无所谓甚至是喜闻乐见的态度,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喜欢上一个男生这件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个被他喜欢的人也同样如此。
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大少爷每每在外人面前都把他当空气,看起来很想跟他撇清关系。
似乎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文艺社也好,足球队也罢,一律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
于是,柯跃尘不得不将狩猎的姿态转换成半主动半被动——边等边找机会。
就这样转眼来到新的一周。
今天是格外忙碌的一天。
一大早,柯跃尘就收到10086的短信,祝他生日快乐,并提醒高温仍在持续。
满满当当的六节课上完,又有学生会和摄影协会的一堆事务掺杂进来,完全抽不开身。
忙到下午五点半,本打算踩着最后一节课即将下课的时点,去竞慧楼看看大少爷回来没。
结果又被班里同学硬生生拉去敏达,接受生日惊喜的洗礼。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戴上寿星帽,点蜡烛,许生日愿望。
蛋糕是一只足球的形状,柯跃尘很喜欢,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留恋。
跟着他就神奇地发现,电话里居然有一通未接来电。
为什么说神奇?
因为一般除了上课,柯跃尘没有关机或者开静音的习惯,但是这通电话他愣是没听到,就是这么邪门。
就好像老天爷故意拿他开涮。
握手机的手哆嗦了一下,连忙回拨过去。
谢天谢地,那人接了电话,带着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外加一点点急躁。
“你在哪?”易垒问。
仿佛做了一个难捱的噩梦,经年日久,此刻终于醒了。
眼睛热热的,有些潮湿,不知是不是教室里灯光过于刺眼的缘故。
柯跃尘喉咙干涩了一下,说:“在教......”
到了嘴边的话没说完,一团粘糊糊的东西便直朝面门拍过来,带着浓郁的奶香。
嘴角上沾到一点,甜丝丝的,是奶油。
原来被人用蛋糕糊了脸。
跟着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柯跃尘摇头表示无奈,既不生气也不恼,只是完全没心思理睬。
他从桌上抽出纸巾擦脸,迅速把电话贴回耳朵上,补全刚刚那句话:“在教室。”
那人依旧在线,却不说话,只有低沉的呼吸,听上去很像叹息。
这令柯跃尘蓦地想起,那晚在大桥上,易垒打电话问他在哪,然后也是像现在这样,沉默着发出一声叹息。
一想到这,内心顿时有些恐慌。
“我没骗你!”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柯跃尘用力挪动面前的桌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你听!我真的在教室,就在敏达101!”
然而还未等到易垒的回应,便又再次陷入战火里——几步开外,有人正举着从身上缴下来的“武器”,直直朝他冲过来。
虽无心恋战,但也不能站在枪口下任人鱼肉,柯跃尘只得拿着手机,在教室里抱头鼠窜起来。
一时间,鬼哭狼嚎声四起,偶尔还伴随着一两声杀猪般的惨叫。
就这么闹腾了好几分钟,一伙人才消停下来。
一边跑,一边还分着心,是以一场战役下来,难免不被炮火殃及——这会儿柯跃尘脸上衣服上都沾着不少奶油,像个捏了一半的糖人。
万幸的是,大少爷还在线,只是声音跟刚才比起来,又降了一个调。
他冷冷地说了句“你很忙”,说完还“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嘲讽。
“他们给我办生日会,刚刚在闹着玩,你别生气!”
“他们?”
“班上的同学。”
“哦。”那人语气又变成淡淡的了,听不出情绪,“看来确实很多人喜欢你。”
倒也谈不上喜欢吧,柯跃尘默默地想。
主要还是上学期心理委员做的比较成功,才跟班里同学打成一片,而他又向来好说话,所以大家都敢跟他胡闹着玩。
“柯跃尘!”
“啊?”柯跃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醒,回神愣愣道,“怎么了?”
“我要见你!”
“现在?”
那人几乎在电话里喊出来:“现在!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