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钊为他上过香,站起身,默默看着何玉霆的牌位,想再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小沙弥在身后劝慰他:“人有百相之死,何老将军一生战功无数,身后也被追封,此为功德圆满。我佛慈悲,教令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一切都是命数,施主,何不信命?”
“命数?”顾晏钊反问道:“倘若真有天命,便不会有人无辜枉死了,佛既慈悲,何不普度众生,赡救水火?”
“人心慈悲,亦可自救。”
“你知道我为何不信神佛吗?”
“为何?”
顾晏钊道:“诸子教化仁慈,心慈就会手软,手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我不想死,也不想让别人来掌管我的生死。”
小沙弥一时哑口无言。
……
何玉霆生前随性惯了,从不计较这些虚名,连顾家两个孩子的一声叔父都是顾如锋按着他硬坐下受了,昨日才听了吴双全一番话,怎么也要来走一趟,他来只为尽一份心意,心意到便不多打扰,因此一盏茶未到,顾晏钊便要走。
小沙弥送他到门口,途径殿前铜炉,炉内香灰被吹起,扑上两侧缠绕红丝的立柱。
小沙弥见他在看,便解释道:“这是师父当年留下的灵木,削木成柱,篆刻符文,有集愿之功,香客们都喜欢在它身上绑一根红丝祈福,久而久之,就成了今日一景。”
他问:“施主可有祈福之意?”
顾晏钊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小沙弥见他态度松动,忙补充说:“这木头十分灵验,只要求的人心思正,就没有它管不到的东西。”
顾晏钊心中一动,想到什么,低声道:“既然灵验,能否请小友代我挂三条红丝绦?”
小沙弥心中奇怪极了,只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矛盾得厉害,分明不信神佛,却还愿意听自己的话挂一条丝绦祈愿,但真到动手时,连这举手之功都要请旁人代劳。
他语气颇高昂,有意提醒男人,道:“施主,祈福用的丝绦要亲手挂才显得心诚,受福泽之人也更能得神灵庇佑。”
“你方才不是说过,黄天厚土在上,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神灵厌杀戮,不会庇护杀孽过多的人。”
顾晏钊轻笑了一声,年轻的声音里透着饱经风霜后倦懒的沧桑,那声音分明很动听,带着点不经意的自嘲,他说:“我这双手从前沾了太多人的血,注定在他乡早亡,命中无什么鸿福,还平白牵连身边的人,哪里能得什么庇护。”
他背影孑然,挺拔如寒松,在门前微微低着头,侧脸托着晚霞,神态似悲似怜。
小沙弥看着他,起初还不明所以,被顾晏钊慑人的话吓了一跳,心底升起莫名的惧意,忙道:“好好,我替你挂。”
他小跑过去,从香案底下取出三条被压平褶皱、崭新齐整的红绦,仔细搓开两头,搭在臂弯,取了其一缠在被香熏得发暗的降香黄檀木上,扭头问道:“施主,这是第一条,请许愿吧。”
这次没等多久,背对着他的男人就开了口:“第一条,愿大周国泰民安,再无战事。”
小沙弥麻利地弯腰,蘸湿笔尖,提笔在小木牌上写下“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将木牌穿进红绦中央,绾了个漂亮的结,迎着风抚平了,清风绕红丝,很是好看。
他满意地直起腰,道:“第二条呢?”
“第二条,愿高堂常健,得享百年。”
多年前香火不断时,这两件都是来祈愿百姓心中头等要紧的事,那时每日备下的木牌不够用,要师兄弟几个夜里熬到很晚去削木头,虽劳累却也快乐。
哪知世事无常,今日童子长成,当年景象却不复存在。
小沙弥感慨万千,他自认见多识广,因此写得得心应手,很快就将第二块木牌也挂好了。
等到第三块木牌时,男人却沉默了。
小沙弥当他想不出,扳着指头给他出主意:“施主可以替自己许愿啊,或者,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也可以为他们祈福。”
顾晏钊愣了一下,才道:“我没有兄弟姐妹了。”
小沙弥手一顿,浸满墨的笔尖不堪重负,浓墨滴在木牌上,留下一片刺目的痕迹,顺着木纹,狰狞地爬满了整个木牌。
他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施主,我……”
顾晏钊神色如常,淡声宽慰他,道:“无妨,第三条就写上平安吧。”
“许何人平安?”
“吾爱平安。”
小沙弥没忍住,轻轻笑了:“原来施主这样的人也不免牵挂俗世纷扰啊,我还当您是尊冷面煞神呢。”
“是啊,我亦是俗人。”
顾晏钊眉间郁沉,道一声惭愧:“沉浮十余载,半纸功过相抵,到头来风雪千山,所求也不过俗物,也会因俗欲……忧思阑干。”
他摩挲着腰间铜带和那把刀,苦笑道:“见笑了。”
小沙弥闭上眼,低念一遍阿弥陀佛,正要搜肠刮肚从过往反复诵读的经文里挑出合适的劝说一两句,睁开眼却见满地秋叶,人已经不见了。
方才的语声像一声消弥在风中的叹息。
他走得无声无息,只剩虚掩的门扉漏出寺前一片浮云上青山,被风吹散,落下半个尾巴。
真是个怪人。
小沙弥小声念叨着,从袖中摸出个巴掌大的小木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响,想起禅房外的花木又枯萎了不少,关好门,悠哉悠哉地踱步到后院修枝剪叶去了。
新雨落无尘,他想,明日又是个好天气。
……
下山的路一片坦途,倒是没遇见什么拦路的人和兽,转过最后一棵挂着铜铃的老槐树,踏上走石滩,就见叶枫等在山脚溪边,两手各牵一匹马在石头上坐着编草环,枣红马低头舔水,另一匹白马伸长脖子要吃他手里的草,被叶枫用肩膀顶回去了。
石子在脚下作响,叶枫耳朵一动,转身瞧见他,把草环顺手塞进白马嘴里,跳起来叫了一声:“公子!”
顾晏钊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叶枫道:“您祭拜完了?”
顾晏钊扎紧袖口,叹气道:“哪里算什么祭拜,连果子和酒都没来得及带上,等下回有机会了,再来正式拜会他老人家。”
“只是下回就不知是何时了——公子,这是给您找的马。”
叶枫把缰绳递给他,拍了拍白马的脖子,马儿打了个响鼻,把头扭过去了。
“还挺记仇。”叶枫道:“我照着霜切玉给您挑的,品相不错,牙口也年轻。”
顾晏钊接过缰绳,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肩颈,白马鬃毛顺滑,马眼平静地注视他,轻轻甩了甩尾巴,这是不抗拒的意思。
顾晏钊借机翻身上马,赞道:“好马儿!”
叶枫也上了马,扭头道:“公子,碧云香铺的消息已经到了,确定了上回与我在太子碑一带相遇的就是豫州刺史秦百邺的亲卫,半年前起,他就频繁借调府兵前往苍陵峰深处,美其名曰清剿土匪余党,实际上豫州地界上已经多年不见匪祸了,这些军汉被人带入山中险地,有目的地在各处地脉上开凿挖洞,看起来倒像……”
一伙军汉在山中寻脉掘山,听着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不可言说的勾当。
“定穴摸金?”
叶枫眉头一紧:“属下猜测是。”
顾晏钊却道:“你觉得豫州军队缺钱吗?”
“这……”
叶枫思索片刻,说:“若是按照如今朝廷发放的粮饷来看,缩减俸禄,其实是缺的,军队饿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光豫州缺钱,云州也缺。”
“对比几十年前确实不够看,但湛江你要知道,打仗时养军队烧的是钱,不打仗时,府兵自耕自种,实际并不窘迫到要冒险去发死人财的地步,西南六州属豫州占渝江两岸良田最广,它若是哭穷,西南便没有能吃得起饭的了。”
“公子的意思是?”
顾晏钊笑了笑:“你既然说了,他们在各处都开凿,那这定穴定得也不准,云州与豫州交界之地是苍陵峰深处的毒瘴,历代驻守南疆的官员和军队把这里的原住民叫做‘蛮荒野人’,他们驱逐了原住民,迫使那些人躲在瘴地偷生,一个连生存范围都被阉割的部族,又极度信仰图腾本相之力,其生产水平远不如中原地带,又怎么会随葬大量的金银器和价贵之物?”
叶枫恍然大悟道:“所以……即便是蛮族里的勋贵之人,墓葬中有金银玉石也是极少数,在这崇山峻岭中找出他们的墓穴,难如海底捞针,耗时耗力也耗财,完全是一笔坏账,豫州刺史若为这点蝇头小利,这么做根本不值当。”
“仅在西南如此而已。”顾晏钊勒转马头,催动蹄步疾行,叶枫见状忙跟上他,听见顾晏钊继续道:“我忽然想起那日在秋山,符远无意识中念过的一段俗谚,‘铜雀绕金枝,天分三斗,得其一可得富贵,集齐三者合一’,你知道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吗?”
“湛江不知。”叶枫如实道。
顾晏钊大笑道:“集齐三者合一,紫薇中宫不复!”
“这……”叶枫满头大汗,被吓得不轻:“公子!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玩笑罢了。”
顾晏钊衣摆飘扬,压身破风而去,收起打趣他的心思,道:“秦百邺不为财也为利,自然不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惹麻烦,此事与那藏庚杵有关,回去叫暗探查清楚,豫州异动保不齐就是因为那藏在苍陵峰里的玄机——我叫他们抓的人,找到了吗?”
叶枫在身后道:“找到了!关在香铺底下的密室里,就等公子回城发落!”
顾晏钊甩动马鞭。
“回城,见一见老朋友。”